《碧巖錄》講座
元音老人著
第七十六則 丹霞問僧具眼
鄧州丹霞天然禪師,是唐代著名的大禪德。他出生於哪年、俗家姓什麼,燈錄中缺乏記載,所以圜悟勤祖師說他「不知何許人」。丹霞禪師年輕時是學儒的,飽讀五經四書,通達孔孟之道。有一天,他要去京城長安參加科舉考試,在路途中的旅店裏做了一個夢,夢見房間裏充滿白光。他找了一個「占者」(也就是算命先生)給他解這「白光滿室」之夢預兆著什麼吉凶禍福。占者告訴他,這是「解空之祥」。祥,就是吉祥。這個夢是好夢,是吉兆。什麼吉兆啊?「解空」的吉兆。解空,就是能夠悟解、能夠透徹佛門的大乘空義。這無異告訴他,如果他修學佛法,一定能得大成就。他聽了之後,正好遇到一個「禪者」(也就是佛教的禪宗學人)。禪者問他:「仁者何往?」您這是要到什麼地方去呀?他答:「選官去。」去參加科舉考試,考中了就可以應選補缺而做官。禪者說:「選官何如選佛!」做官怎麼能比得上做佛呢?做官只是一時的功名顯赫,只是過眼雲煙,不能長存於世。修道成佛則能夠亙今古而常存、歷滄桑而不變。做官必須是為了治理好國家、為了百姓的安寧幸福、為了國富民強竭盡才智,才算得上是個好官。雖然如此,也不能利益多少人,不能夠給大家帶來多大的利益。這與修道成佛對眾生的利益,是遠不能相比的。一旦修行成佛,就能救度無量無邊的眾生,並且「皆令入無餘涅而滅度之」,讓他們都能徹底解脫、永離生死苦海。所以「選官何如選佛」呢?做官需要「選」,學佛也需要「選」,都需要挑選、選擇,優中選優。佛教的修行道場就是選佛場,「十方同聚會,個個學無為。此是選佛場,心空及第歸。」看誰用功精進不懈,看誰能修得心空無住,誰就能應選而做佛,誰就能開悟成道,這是要選一選的。所以,大家修法須勇猛精進,不可懈怠。假如求得了修行方法,就那麼遊遊泛泛、懶懶散散的,今天修修、明天停停,這樣怎麼能成道呢?道場是選佛場,你不用功,就要落選。要努力上進,真正證到心空無住,才堪中選。
丹霞在旅店裏忽夢白光滿室,聽了占者「解空之祥」的解釋,又受了禪者「選官何如選佛」之激勵,非常感動,當下便決定拋棄仕途,學佛修道。他問禪者:「選佛當往何所?」要學佛修道應當往什麼地方去啊?禪者說:「今江西馬大師出世,是選佛之場,仁者可往。」現今馬祖大師出世,在江西說法度眾。馬大師是當今的大禪德,他的道場就是選佛場,你可以到他那裏去。丹霞毫不猶豫,便直奔江西,趕往馬大師的道場。他見到馬大師,卻不說話,而是用兩手托著襆頭腳,讓馬大師看。襆頭是古代男子用的一種頭巾,襆頭腳就是襆頭包在頭上的折角處。一般人初來乍到,總要先介紹自己是誰,從什麼地方來,來幹什麼。丹霞就不這樣,才見馬大師,就以兩手托襆頭腳,已顯露出「以無言顯有言」淩厲直捷的禪風。縱觀丹霞的學道因緣,那「白光滿室」之夢、那占者、禪者之遇,固然可以說是佛菩薩點化他。而他一點就醒、一撥便轉,毅然拋棄仕途,那乾淨利落、毫不拖泥帶水的風格,豈不是再來人的作略麼!
馬大師仔細地打量著這個兩手托襆頭腳的年輕人,看出他與石頭禪師對機,便對他說:「吾非汝師。南嶽石頭處去。」六祖以後,禪宗分燈,輾轉相傳,是從青原行思、南嶽懷讓這兩支傳承延續下來的。行思禪師、懷讓禪師都是六祖的弟子。石頭希遷禪師嗣法青原行思,馬祖道一禪師嗣法南嶽懷讓。石頭禪師機鋒峻拔,往往使人摸不著邊際,而馬大師的禪風則比較平緩。悟道各有各的機緣,適合峻拔的便以峻拔的手段接引,適合平緩的便以平緩的手段接引。丹霞與石頭對機,而大名鼎鼎的龐蘊居士卻與馬大師對機。龐居士一開始是跟石頭學禪,他問石頭禪師:「不與萬法為侶者是甚麼人?」一切事物都是法,一切事物都有相。不與這些有相的東西為伴侶,即是超越萬法。這是什麼人的境界呢?這一問相當高深,夠絕對的。石頭禪師聽到他這麼問,就用手捂住他的嘴。這說不出話的是誰?!有語言就有思維,落入語言、落入思維就不是了。龐居士經石頭禪師一捂,豁然有省,但還不徹。後來,龐居士又去參問馬大師,還是那個問題(若徹就不須再問了)「不與萬法為侶者是甚麼人?」馬大師說:「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,即向汝道。」西江是江西省的一條大河。等你一口能把西江水吸幹的時候,我才告訴你。你若不能一口吸盡西江水,我就不告訴你。這是不落語言的啊,一說出來,就不是了。龐居士言下大悟,立時了徹,頓領玄旨。悟後再起妙用,那就不止是一口吸盡西江水了,「滄溟深處立須幹」啊!
神跡卓著的五台隱峰禪師,俗姓鄧,燈錄上稱他鄧隱峰,是馬祖的弟子。他早年跟馬祖學禪的時候,也想去參問石頭。馬祖告訴他:「石頭路滑!」石頭禪師機鋒峻拔,你未必能摸得著邊際,會滑倒你的。鄧隱峰說:「竿木隨身,逢場作戲。」他還滿不在乎。來到石頭那裏,他繞著石頭的禪座轉了一圈,頓了頓手裏的錫杖,問石頭:「是何宗旨?」石頭說:「蒼天!蒼天!」鄧隱峰摸不著頭腦,跑回來問馬祖。馬祖說:「汝更去問,待他有答,汝便噓兩聲。」鄧隱峰又跑到石頭那裏,跟前次一樣,轉一圈,頓頓錫杖「是何宗旨?」石頭禪師這次不答蒼天,搶先向他噓了兩聲。鄧隱峰不能再噓了,又跑回來問馬祖。馬祖說:「向汝道,石頭路滑!」我早就告訴過你,石頭路滑,他比你先下手,他的機鋒急得很,你未必能對機。鄧隱峰與石頭不對機,而丹霞卻正好與石頭對機。所以馬祖不贊同鄧隱峰參問石頭,卻指示丹霞到石頭禪師那裏去。馬大師堪稱善觀機緣啊!
丹霞到了石頭禪師那裏,還是以兩手托襆頭腳。石頭禪師說:「著槽廠去。」當年六祖初見五祖,五祖也是說「著槽廠去」,於是六祖便到後院破柴踏碓。丹霞聽石頭禪師這麼講,便行禮致謝,從此隨大眾過起了農禪生活。就這樣住了三年,丹霞悟道了。有一天,石頭禪師對大家說:「來日鏟佛殿前草。」第二天,大眾都找出鍬、鋤等工具,準備鏟草。只有丹霞禪師與眾不同,他端來一盆水,洗淨了頭,來到石頭禪師面前跪下了。原來「鏟殿前草」是指剃去頭髮啊,要給他們剃度。丹霞識得石頭禪師的機鋒。石頭禪師見他這樣,笑逐顏開,便給他剃發,度他為僧。隨後又為他說戒,丹霞「掩耳而出」,他捂著耳朵不聽,出門跑了。這是什麼意思啊?丹霞機鋒峻峭,壁立千仞,當初以兩手托襆頭腳已顯端倪。此時若說「我無貪嗔癡,何用戒定慧!」那便成了說教,不是禪機了。丹霞禪師掩耳而出,正是禪師的作略,省卻多少言語,正是無言勝有言。諸位,我們各人問問自己:還有貪嗔癡在嗎?若說有,性本不垢不淨,何來貪嗔癡?若說無,佛又為何教修戒定慧呢?請在這裏下一語。(良久),若忽有人喝一聲、掩耳而出,吾則哈哈一笑、下座。
丹霞這一跑,又跑到江西馬大師那裏。他也不先去參拜馬祖,就跑到僧堂裏。僧堂供有聖僧—羅漢僧的塑像,丹霞騎在聖僧像的脖子上,坐在那裏。眾僧都大吃一驚,這人怎麼這樣不知禮節、怎麼敢在聖僧頭上坐啊?便急急忙忙地去向馬祖報告。馬祖過來一看,說:「我子天然。」這是我的孩子,是禪宗的子孫,佛性天真、自然合道。丹霞連忙跳下來向馬大師禮拜,說:「謝師賜法號。」謝謝師父賜給我名字,「天然」就是我的法名,於是他就叫「天然」了。丹霞天然禪師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。
以上我們介紹了本公案之主—丹霞天然禪師,下面講解這則公案:
丹霞問僧:「甚處來?」僧云:「山下來。」
有一位僧人來參丹霞,丹霞禪師問他:「你從什麼地方來?」乍一聽,這問話稀鬆平常,是從溫州來,還是從涼州來,從什麼地方來啊?其實,禪宗祖師接引學人,句句不離佛性根本義,這是問他生從何來、死往何去,問的是這個來處。這僧的回答也頗似個明眼人,他不說來的地名,是沙馬界、還是五馬河。而回答:「從山下來。」這答語還像回事,好像是個「作家」,好像是要「驗主」,檢驗一下主家是否道眼通明。若主家道眼不明,還真是難以抵對。然而,丹霞是極其透徹的大祖師,自有出眾的手段,不會被他問倒。丹霞一聽,你不通來處,好像是個「作家」。我再考考你,看你是不是真的明眼人。丹霞要再辨一辨來僧的真假。
霞云:「吃飯了也未?」僧云:「吃飯了。」
丹霞問來僧:「吃過飯了沒有?」來僧說:「吃過飯了。」壞了!麒麟皮下露出了馬腳,這僧原來是個懵懂漢。但是,也不能說定,有的人就敢於故意賣個破綻,敢於橫身虎口讓對方咬。對方若咬不住,就不是明眼人。雪峰禪師就善用這種手段。雪峰座下有一僧,去參問靈雲禪師,問靈云:「佛未出世時如何?」靈雲舉起拂子。又問:「出世後如何?」靈雲還是舉起拂子。佛為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,為使眾生開、示、悟、入佛的知見,也就是為了使大家明心見性,明悟自心本具的真如佛性。「佛未出世」是指尚未明心見性,「佛出世後」是指明心見性之後。靈雲答這兩問都舉起拂子,乾淨剿絕,以示「悟」與「不悟」不二,烘托出天真佛性在悟不增、在迷不減。掃掉了明心見性、開悟、成道等等概念上的粘著,一法不立、一絲不掛。只有如此透徹,才算得上真正明心見性。這僧卻不能當下契入,無疑是粘滯在開悟、成道等概念裏,不能透脫。他又跑回來了,又回到雪峰這裏。雪峰說:「返太速乎?」你回來得也太快了!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呀?這僧說:「某甲到彼,問佛法不契,乃回。」雪峰問他:「汝問什麼事?」這僧便將靈雲怎麼怎麼舉拂子的事說了一遍。雪峰明白了這僧的落處,對他說:「汝問,我為汝道。」僧便問:「佛未出世時如何?」雪峰舉起拂子。僧又問:「出世後如何?」雪峰放下拂子。有人說,雪峰答得好,舉起拂子表示執著事物不放,放下拂子表示一切都能放下。這理論聽來也不錯,卻和這僧犯的是同一種毛病。什麼叫「放下」?沒有東西可放,才是真正的放下,才算透脫。還有東西可放,分明沒有透脫,不算真正放下!雪峰一舉一放,正撓到這僧的癢處,這僧若能當下悟去,若能像玄沙那樣說一句「老和尚腳跟未點地在」,便可瀟灑自在去也!
雪峰曾示眾云:「世界闊一尺,古鏡闊一尺;世界闊一丈,古鏡闊一丈。」玄沙指著火爐問雪峰:「火爐闊多少?」雪峰答:「如古鏡闊。」玄沙說:「老和尚腳跟未點地在!」
「世界闊一尺,古鏡闊一尺;世界闊一丈,古鏡闊一丈。」雪峰是用古鏡比喻天真佛性。佛性與世界本來不二。《心經》在講了「色不異空、空不異色」之後,恐學人將色、空看作「不異(相同)」的二物,緊接著說「色即是空、空即是色」,直指不二。這裏的世界、古鏡也是此義,世界就是古鏡、古鏡就是世界。玄沙問「火爐闊多少」是「驗主問」,看你是不是會落在古鏡邊,或者落在世界邊。一落兩邊,便非不二。雪峰不懼落古鏡邊,逕答「如古鏡闊」。雪峰是一千五百人的大善知識。禪宗一花開五葉,共分五宗,他座下就出了雲門、法眼兩宗。他豈不知落在古鏡邊麼?雪峰自有深意。雪峰的弘法手段與其師兄岩頭不同。岩頭善用惡辣鉗錘,天下人摸索不著,誰也咬他不住,其師德山也不奈他何。雪峰卻是不懼渾身落草,敢於橫身讓學人咬嚼。敢咬者、能咬住者,方堪傳授。所以岩頭說:「雪峰雖與我同條生,不與我同條死」。意思是:雖然同在德山門下打開本來(同條生。言體),啟用的手段卻不同(不同條死。言相、用)。雪峰不懼落古鏡邊,是故意賣個破綻。你問「火爐闊多少」,可能是驗主問,也可能是懵懂問。我故意落古鏡邊,看你能否檢點得出。若檢點得出,正合我意;若檢點不出,那就該吃棒了。玄沙檢點得出,一句「腳跟不點地」咬個正著,不愧為雪峰的高徒也。
雪峰舉拂子、放拂子,故意落在兩邊,也是考驗這僧,看他是否檢點得出。可惜這僧檢點不出,還以為雪峰答得對,便禮拜。雪峰便打,打你這個糊塗人!我原是將錯示你,你卻檢點不出。這僧挨了打,也沒有弄明白,後來又去問玄沙。玄沙說:「汝欲會麼?我與汝說個喻:如人賣一片園,東西南北一時結契了也,中心樹子猶屬我在。」玄沙很會打比方:東西南北一時結契,比喻其他一切都能放下;中心樹子猶屬我在,比喻卻放不下開悟、成道等概念。這能算真的放下嗎?放不下就不算開悟成道。無修才是真修,無得才是真得,無證才是真證!
丹霞問:「吃飯了也未?」僧答:「吃飯了。」這僧是懵懂漢呢,還是明眼人故意賣破綻?丹霞當然不會輕輕放過他。請看下文:
霞云:「將飯來與汝吃的人,還具眼麼?」僧無語。
拿飯來給你吃的那個人,長了眼睛沒有?供養明眼人吃飯才好,像你這樣的懵懂漢,什麼都不明白。供養你吃飯(即與你說法),豈不是瞎了眼麼?僧無語—這僧無話可說了。唉!真是個懵懂漢。圜悟勤祖師在此著語云:「果然走不得。這僧若是作家,向他道:與和尚眼一般!」無語就不行了,就「走不得」了。這僧如果是明眼人,待丹霞問「將飯來與汝吃的人,還具眼麼?」逕答他:不但具眼,而且跟你的眼一般無二!看你丹霞如何應付?儘管丹霞也不會就此罷休,那就會演出一幕堪為後人作標榜的千古絕唱。這僧卻是眼眨眨地「無語」,不是個明眼人啊。
有人說:布施乃六度之首,將飯與人吃正是行布施,還有具眼、不具眼的分別麼?那好,大家來看看《佛說四十二章經》是怎麼講的吧。該經第十一章云:
佛言:飯惡人百,不如飯一善人。飯善人千,不如飯一持五戒者。飯五戒者萬,不如飯一須陀洹。飯百萬須陀洹,不如飯一斯陀含。飯千萬斯陀含,不如飯一阿那含。飯一億阿那含,不如飯一阿羅漢。飯十億阿羅漢,不如飯一辟支佛。飯百億辟支佛,不如飯一三世諸佛。飯千億三世諸佛,不如飯一無念、無住、無修、無證之者。
《四十二章經》最早傳入中國,有人說它是小乘經典。上段經文中,在辟支佛與三世諸佛之間,果然沒有列入大乘菩薩。然而,不管是羊車、鹿車、牛車,最後都是大白牛車。無論是聲聞乘、緣覺乘、菩薩乘,終歸是一佛乘啊。「飯惡人百」,就是將飯來與一百個惡人吃……。這段經文很容易懂,不用再作解釋。那「無念、無住、無修、無證之者」,分明已透出大乘一實相印。實相無相,無相而無不相。
下面接著看公案:
長慶問保福:「將飯與人吃,報恩有分。為什麼不具眼?」
長慶、保福、玄沙、雲門等禪德,都是雪峰義存禪師的高足弟子。長慶即長慶慧棱禪師,保福即保福從展禪師,他們兩個同在雪峰會下,很是相契,經常在一塊討論古人的公案。有一天,他們討論起「丹霞問僧具眼」這則公案來了。長慶問保福:「將飯與人吃,報恩有分。為什麼不具眼?」教下有言:「上報四重恩,下濟三途苦。」這四重恩就有一重是「報三寶恩」。三寶者,佛、法、僧也。供養僧不就是報恩嗎?供養就是「四事供養」。哪四事?飲食、衣服、臥具、醫藥。將飯與人吃—供養出家人飲食,不正是報三寶恩嗎?所以說「報恩有分」,那為什麼說不具眼呢?
長慶並不是不知道為什麼不具眼,才問保福的。討論古人的公案並不是就事論事,評價古人的是非長短。而是借公案為由,端正自己和他人的見地,以當下啟開般若正眼。長慶這樣問保福,是借「丹霞問僧具眼」這則公案為話頭,檢驗保福的見地,看一看保福是不是時時不離自性。趙州禪師曾說:「老僧行腳時,除二時粥飯是雜用心處,此外更無別用心處。若不如是,大遠在!」時時處處都不「雜用心」,即時時處處都不離自性。如此綿密保任,長養聖胎,自得法身正住。然後法身向上,起無量無邊妙用,於本來無法處開演八萬四千法門,于本無眾生處救度無量無邊眾生。
在趙州禪師一百多歲的時候,燕王、趙王並駕來到趙州道場,趙州禪師端坐不起。燕王突然問道:「人王尊耶?法王尊耶?」本來燕王是領兵來攻打趙王的,要搶趙王的地盤。有善觀氣象者上奏燕王:「趙州有聖人所居,戰必不勝。」於是,燕、趙二王化干戈為玉帛,在筵會上見面。燕王問趙王:「趙之金地,上士何人?」在你所轄的這塊寶貴如金的土地上,哪一位是修行成就的大菩薩啊?趙王說:「有講《華嚴經》大師,節行孤邈。若歲大旱,銜命往臺山祈禱。大師未回,甘澤如瀉。」燕王說:「恐未盡善。」趙王又說:「此去一百二十里,有趙州觀音院,有禪師年臘高邈、道眼明白。」燕王說:「此可應兆乎!」燕王卻是有眼,不重祈雨靈驗,卻重道眼明白。他和趙王來到趙州道場,見禪師端坐不起,突發「人王尊耶?法王尊耶?」一問。這是「驗主問」,要檢驗一下趙州禪師是不是真的道眼明白。趙州禪師說:「若在人王,人王中尊;若在法王,法王中尊。」這一答語活托托地顯示出真如佛性—無相的法身,趙州禪師將佛性和盤托出。佛性在人王邊是最最尊貴的,在法王邊也是最最尊貴的,乃至「天上天下,唯我獨尊」!燕王深為歎服。從此二王均拜趙州禪師為師,執弟子禮。
其實長慶知道,若落在供養、報恩等概念裏,不能「三輪體空」,充其量也只能是換取人天福報的善行。縱能感得「百鳥銜花、白猿獻果」,也未必就是道眼明白。他卻故意問保福,目的是檢驗保福是不是會走作,腳跟是不是點地。
福云:「施者、受者,二俱瞎漢!」
長慶用供養、報恩等概念來套保福,保福卻自有出身之路。快哉保福,「施者、受者,二俱瞎漢!」這一答乾脆利落。施者就是「將飯與人吃」的人,受者就是「吃飯了」這個僧人。受者是個懵懂漢,竟眼眨眨地無語;施者卻看不出他道眼不明,還供飯給他吃。他們兩個都是瞎漢。要供養就供養明眼人。供養一個「漆桶」,有什麼用處?昔有婆子,搭了一個庵子,供養一位僧人在庵子裏面修行達二十年之久,常教二八妙齡女子給他送飯(將飯與人吃,報恩有分乎?)。有一天,婆子交待送飯的女子,送去飯之後,抱住這個僧人,問他:「正恁麼時如何?」看他說什麼。「恁麼」這個詞久已傳播叢林,「正恁麼時」就是佛性朗然現前之時。婆子是要考驗一下這位僧人是否腳跟點地,是否還會走作,是否能透得過女色現前之境。送飯女子依令而行,這個僧人說:「枯木倚寒岩,三冬無暖氣。」二八女子抱定,好像一段枯木靠在冰冷的岩石上,絲毫也生不起欲火,就像三九嚴寒的冬天一樣沒有暖氣。這僧能「坐懷不亂」,堪稱人格高尚,但修行路卻走錯了。他道眼不明,修的是死定。「正恁麼時」真如佛性朗照,怎麼會是「枯木倚寒岩,三冬無暖氣」呢?再說,「枯木倚寒岩,三冬無暖氣」只是他自己的境界,他只管自己,面對眼前這位如此舉動的女子,卻不予點化,令她清醒,心裏何曾有眾生來?
小乘聖者,舊業已消、梵行已立、所作已辦,住涅城而不受後有;
大乘菩薩,深信不疑、切願不退、力行不息,涉生死海以廣度眾生。
在大乘菩薩眼裏,聲聞、緣覺也是俗人,《楞嚴經》更將其列入五十種「陰魔」之中。所以,當送飯女子回來告訴婆子之後,婆子罵這僧:「我二十年只供養得個俗漢!」立即就把這僧趕走,並將庵子燒掉了。這位婆子卻是不瞎。
長慶云:「盡其機來,還成瞎否?」
盡其機來,就是盡機起用,所謂「大機大用」者是也。大機就是佛性,大用就是佛性的妙用。丹霞說:「將飯來與汝吃的人,還具眼麼?」圜悟祖師在此著語云:「雖然是倚勢欺人,也是據款結案。」這僧若是個明眼人,就會抓住丹霞的「倚勢欺人」,給丹霞一拶。誰知他不是明眼人,竟然「無語」,所以丹霞就算是「據款結案」了。圜悟祖師在「無語」下著語:「果然走不得。這僧若是作家,向他道:與和尚眼一般!」這僧若能如此,便是「盡其機」。長慶的意思是:若這僧不是「無語」,而是盡了佛性的大機大用,還能說是「瞎漢」嗎?
禪宗直指人心、見性成佛,赤裸裸、淨灑灑,一法不立,豈能立得「盡機」?長慶不知不覺落到「盡機」裏去了。教下的供養、報恩等概念他能看清、能空卻,宗下的盡機、具眼等葛藤他卻看不清、空不掉了。所以,圜悟祖師在此著語云:「識甚好惡?猶自未肯!討什麼碗?」並評論說:「當時若是山僧,等他道『盡其機來,還成瞎否?』只向他道:瞎!」若見地不徹,落在有無、是非、對錯、盡機不盡機、具眼不具眼等概念裏,不能超越,便大違「不二」,那就是粘滯,就是「猶自未肯」。若「掛得一絲」而未肯,不知不覺地就會討個「碗」端端。所以圜悟勤祖師直呼其瞎!
我們下面看看保福是怎麼答的。
福云:「道我瞎得麼!」
保福的意思是:不是向你說過「施者受者,二俱瞎漢」了麼!我恁麼具眼,識得這些概念當體即空。我已經「盡其機」了,你當然不應該說我瞎。像圜悟那樣答一個「瞎」字多麼有力,且餘味無窮。保福的答語就太軟弱無力了。說話有得當、有不得當,他這一軟弱,就不得當了。他是落入「不成瞎」而不自知,他的意思是:我已經「盡機」,而「不成瞎」了。圜悟勤祖師在此著語云:「兩個俱是草裏漢,龍頭蛇尾!……。一等是作家,為什麼前不構村、後不疊店?」長慶落入「盡機」,保福落入「不成瞎」,都已渾身落草,所以圜悟說他們都是「草裏漢」。他們兩個兩問兩答,前一問一答很好,後一問一答卻落草了。這豈不是「龍頭蛇尾」嗎?然而,他們兩個都是雪峰的高足弟子,都是「作家」,都是明眼人啊!為什麼到這裏問也背離佛性、答也背離佛性—「前不構村、後不疊店」呢?悟後起用,句句不能背離佛性根本義,但這大多須要一個鍛煉的過程,像丹霞那樣「一下子到位」並不多見。長慶和保福常常討論古人公案,就是在鍛煉自己啊。然而,一有走作,就會被明眼人抓住,雪竇禪師就是抓住他們「盡機不成瞎」來頌這個公案的。下面就是雪竇禪師寫的頌:
盡機不成瞎,按牛頭吃草!
這僧眼眨眨地「無語」,說明他未曾薦取活潑自然的天真佛性,他當然是「瞎漢」。你能代替他「盡機」麼?牛不吃草,強按牛頭有什麼用?強按牛頭,不能代替牛自己吃草。這僧是「瞎漢」,由你來「盡機」,也不能說是「不成瞎」。
圜悟祖師對這句頌詞評唱說:
長慶云「盡其機來,還成瞎否」,保福云「道我瞎得麼」,一似按牛頭吃草。須是等他自吃始得,那裏按他頭教吃!雪竇恁麼頌,自然見得丹霞意。
如何是丹霞意?可分三段來講:
第一、問僧「甚處來」。這是問他「生從何來」,要驗一驗他的來處。答這一問,可用「正是」、「不可總沒來處也」、「要知來處也不難」。這三句答語,意思都一樣,都是將天真佛性和盤托出。此三句就是圜悟祖師在此句下的著語。若這樣答,意思已非常明確,丹霞禪師也就不用再檢驗他了。這僧卻答「山下來」,這就不大明確了,可能是瞞天過海,也可能是懵懂不會。所以圜悟祖師在此著語云:「著草鞋入爾肚裏過也。只是不會。」此著語道出了瞞天過海和懵懂不會兩種可能。若此僧是瞞天過海、暗藏機鋒,那就是「著草鞋入爾肚裏過」。若此僧是個懵懂漢,那就是「不會」。只因這僧經不起後來的檢驗,所以判他「只是不會」。圜悟祖師接著著語:「言中有響,諳含來。知他是黃是綠。」黃喻成熟,綠喻不成熟。此僧若成熟,一句「山下來」便是「言中有響」,暗暗地隱含著「生從何來」的來處,並且帶著引丹霞上當的釣鉤。若不成熟,便是被丹霞勘破了。因為這僧後來「無語」,所以圜悟祖師說「知他是黃是綠」。
第二、丹霞進一步問「吃飯了也未」。這是進一步勘驗他。這僧若伶俐,便不會上當。可惜他是懵懂漢,這一問便是當頭澆來的惡水了。圜悟祖師在此著語云:「第一勺惡水澆!何必?」然後自答:「定盤星。要知端的。」丹霞禪師何必這樣問呢?這正是丹霞的穩健、細密之處,這是定盤星啊,要靠它檢驗來僧,以知來僧究竟如何。這僧卻答「吃飯了」,這就上當了。不過,這也說不定,如果他是故意賣個破綻,要反過來釣丹霞的話,也可以這樣答。可惜他後來卻眼眨眨地「無語」,果然是個懵懂漢。所以圜悟祖師在此著語云:「果然撞著個露柱。卻被旁人穿卻鼻孔。原來是個無孔鐵錘。」露柱是頂梁的木樁子,無孔鐵錘—不開竅。這無疑是判這僧不具眼。
第三、丹霞說:「將飯來與汝吃的人還具眼麼。」這是丹霞澆來的第二勺惡水。若來僧是個明眼人,前兩問兩答仍可如上,到這裏就抓住了丹霞的把柄—你還有「具眼」在,這分明是沒有掃除「悟」跡!所以,圜悟祖師在「雖然是倚勢欺人,也是據款結案」之後接著著語:「當時好掀倒禪床!無端作什麼?」如果這僧當時真的掀倒禪床,丹霞也不會就此罷休,他可能拈拄杖便打。明眼人也不會怕他的拄杖,便會順手接住。然後兩人就會像臨濟、麻穀那樣「相捉入方丈」。不僅兩人當時便會心地哈哈大笑,也為後人留下一段頗具啟迪意義的千古絕唱。可惜這僧「無語」,罵他「不具眼」,冤枉乎!
「恁麼頌,自然見得丹霞意」,丹霞機鋒峻峭,丹霞意不是那麼容易見的。圜悟祖師「見得丹霞意」之語,是對雪竇禪師的極高評價。
下面接著看雪竇頌:
四七二三諸祖師,寶器持來成過咎。
「四七」二十八,是指從第一代祖師迦葉尊者到第二十八代祖師達摩尊者,這是釋迦牟尼佛在西天的二十八代一脈真傳。「二三」得六,是指從初祖達摩大師到六祖慧能大師,這是佛法在東土的六代正法眼藏。四七二三諸祖師,泛指佛教正宗—禪宗的歷代明眼大祖師。
寶器,是指「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」之法寶,這是無上的頓悟法門。過咎,就是錯誤。佛祖遞代相傳,傳來頓悟之寶器,為什麼反倒成了過咎呢?我們來看看圜悟祖師對這句頌詞的評唱:
不唯只帶累長慶,乃至西天二十八祖、此土六祖,一時埋沒。釋迦老子四十九年說一大藏教,末後唯傳這個寶器。永嘉道:「不是標形虛事褫,如來寶杖親蹤跡。」若作保福見解,寶器持來,都成過咎。
長慶云:「盡其機來,還成瞎否?」保福若用一個「瞎」字作答,乾淨剿絕。一法不立,這才是真正的自肯。烘托得長慶的問話也並不落入「盡機」,而成為檢驗對方之語。保福竟答:「道我瞎得麼?」渾身落草,落入「不成瞎」,帶累得長慶也落入「盡機」。這不僅僅只帶累長慶一人,就連西天二十八代祖師、東土六代祖師,統統都給埋沒掉了,因為這無上大法是他們一代一代傳下來的。釋迦世尊應化人間,傳佛心印。說法四十九年、談經三百餘會,橫說豎說葛藤說,都是烘雲托月,都沒有說到這摩尼寶珠本身。最後靈山一會,世尊拈花、迦葉微笑,才傳下來這「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」的摩尼寶珠。寶珠在什麼地方?告訴你:就在這裏!他們代代相傳,持來寶器,反倒成了過咎,都是因為後代子孫不肖,這怎不令人痛心疾首!圜悟祖師著語云:「盡大地人換手捶胸。還我拄杖來!帶累山僧也出頭不得。」
諸位,如果我們表現不好,就會帶累先祖。我們是釋迦佛的子孫,必須「行也端、語也端」,我們的言語、行為非常重要。我們應該時時處處正直無私,說話句句不離佛性根本義,做事無為而無不為,胸懷坦蕩,光明正大,真實而不虛偽,這樣人家就不會誹謗我們了。不但不會帶累先祖,而且能使先祖傳下來的無上大法發揚光大。現在有些人自命為佛教徒,榜樣做得不好,以致招引來這樣一句不好聽的話:「要找黑心人,吃素道裏尋。」罪過,罪過!帶累佛祖啊!
過咎深,無處尋,天上人間同陸沈!
過咎若淺,也許有救。如果過咎甚深,那就不得了了,那還往哪里尋找佛性啊!慢說不能薦取佛性、不能解脫,就連人天福報也給埋沒掉了—天上人間同陸沈!然而,若論稱揚祖師大事,人天福報也是過咎。
如何才能無過?請看圜悟祖師的評唱:
這個與爾說不得,但去靜坐,向他句中點檢看。既是過咎深,因什麼卻無處尋?此非小過也,將祖師大事,一齊于陸地上平沈卻。
何止是埋沒了人天福報,連同祖師大事,也「一齊于陸地上平沈卻」了。這樣的過咎還算淺麼!故云:「此非小過也」。然而,既然是「過咎深」,為什麼還說「無處尋」呢?這不單單是說無處尋找佛性,你向什麼處尋找「過咎」呢?所以,「這個與爾說不得,但去靜坐,向他句中點檢看。」我們就來看看圜悟祖師是如何向句中點檢的。他在「過咎深」下著語:「可殺深!天下衲僧跳不出。」緊接著筆鋒一轉,反問:「且道深多少?」諸位,我們在這裏能否也翻身一轉,從「跳不出」處跳出來呢?如若不然,那就接著往下看。圜悟祖師在「無處尋」下著語:「在爾腳跟下!摸索不著。」這是點撥當機學人:在腳跟下的是什麼?既然在腳跟下,為什麼摸索不著?如果剛才你能翻身跳出,這兩個問題根本不是問題。若跳不出,那就肯定是死在句下了。所以,圜悟祖師又在「天上人間同陸沈」下著語:「天下衲僧一坑埋卻!還有活的人麼?」圜悟祖師婆心太切,至此仍不肯休去,還要再次點撥:「放過一著。蒼天蒼天!」祖師說什麼,學人粘著什麼,那是學人對境粘心的習氣太深了。你能「放過一著」,從腳跟下、從切近處薦取麼?若能薦取,蒼天蒼天,原來如此!若不能薦取,蒼天蒼天,可憐可憐!
《證道歌》云:「在欲行禪知見力,火中生蓮終不壞。勇施犯重悟無生,早時成佛於今在。獅子吼,無畏說,深嗟懵懂頑皮靼。祗知犯重障菩提,不見如來開秘訣。有二比丘犯淫殺,波離熒光增罪結。維摩大士頓除疑,猶如赫日消霜雪。」至此,諸位能夠放過一著、翻身跳出、薦取不疑麼?!
(良久。拍案一下)蒼天!蒼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