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碧巖錄》講座
元音老人著
第四則 德山挾複問答
我們已經講過三則公案了。可以看出,悟道的大祖師胸懷坦蕩,赤裸裸,淨灑灑,更無一絲一毫的罣礙。好比雲散長空,青天徹露,光明無量,照十方國。正當此時,古往今來、上下十方,任君縱橫,時時處處平等無礙,豈有好與壞、是與非、有與無、對與錯之隔?倘稍涉趣向,略有取捨,便成滯礙。所以說「青天白日,不可更指東劃西」,此謂之「把定」。
禪者會面,語默相對,覿面相呈,作家相見,當此時節,逢此因緣,豈能亂打機鋒,胡說八道!必是函(盒子)蓋(盒蓋子)相投,應機酬唱。或擎拳豎拂,或戲笑呵罵,或語或默,或動或靜,自有其落處。如箭鋒相拄,恰到好處。所以說「時節因緣,亦須應病與藥」,此謂之「放行」。
所謂「官不容針」者,乃「把定」也,豈容你指東劃西,自討沒趣;所謂「私通車馬」,大須「放行」,不然失卻一隻眼也。那麼,放行怎麼放?把定怎麼把?何處應放行?何時須把定?放行好,還是把定好?請看《碧巖錄》第四則「德山挾複問答」:
德山到溈山,挾複子於法堂上,從東過西,從西過東,顧視云:「無!無!」便出。(雪竇著語云:勘破了也。)
「德山棒,臨濟喝」譽滿禪林,德山、臨濟兩大禪德,是禪宗裏棒喝交馳的兩位大祖師。德山宣鑒禪師,俗姓周,二十歲出家,精究律藏,于性相諸經,貫通旨趣。他原在四川講《金剛經》,時稱「周金剛」,著書註解《金剛經》,書名《青龍疏鈔》。他聽說南方禪宗倡導「見性成佛」,頓悟本來,當下是佛。他以為是「魔說」。依教下的理論,須要千劫學佛的威儀,萬劫學佛的細行,然後成佛。他南方魔子,竟敢說即心是佛!於是他便發奮,擔著《青龍疏鈔》,直往南方,去破這些魔子。走到澧洲這個地方,見一位老婆婆在路邊賣油粢。油粢是當時的一種食品,類似於現在糯米做的湯糰。他走得肚子餓了,便放下擔子,要買油粢作點心吃。老婆婆問他挑的是什麼,他說是《青龍疏鈔》,解釋《金剛經》的。老婆婆說:「我有一個問題,你若答得出來,我就布施油粢給你作點心;若答不出來,就請你到別處去買。」德山說:「可以,你問吧。」老婆婆說:「《金剛經》云:過去心不可得,現在心不可得,未來心不可得。上座您要點哪個心呢?」德山善於講《金剛經》,原以為自己通達經中奧義,沒有什麼問題能難得住他,誰知到這裏卻被一個老婆婆問倒了。他乾瞪眼答不出話來,老婆婆就指示他去參問附近的龍潭崇信禪師。
德山到了龍潭禪師那裏,一進門就說:「早就向往龍潭,誰知到了龍潭,潭也不見,龍也不現。」龍潭和尚從屏風後走出來,說:「你已經親自到了龍潭了。」諸位,「潭也不見,龍也不現」怎麼會是「親到龍潭」呢?這就是接引他。《金剛經》云:「若見諸相非相,即見如來。」假如見潭、見龍,那就著相了。不見潭、不見龍,正好離相而見本性。再者,我們的佛性本來就是離相的啊,「離一切諸相,即名諸佛」。龍潭禪師是一語雙關!但周金剛當時心粗,沒有當下契入,只是依禮貌頂禮而退。到了晚上,德山入室參問,他善講《金剛經》,講了很多《金剛經》的義理,龍潭禪師只是唯唯噢噢應付。天已經很晚了,龍潭和尚說:「夜已深,你下去休息吧。」德山就道個珍重,揭簾而出。他一看外面很黑,伸手不見五指,便又退回,說:「外面黑。」龍潭禪師就卷了個紙卷當蠟燭,點著了遞給德山。德山剛接到手裏,龍潭禪師卻「撲」地一下把火吹滅了。德山豁然大悟,立即向龍潭禪師禮拜。「吹燭」怎麼就能悟道?這裏面有什麼道理?若諸位在這裏透不過,回去好好參一參。龍潭和尚說:「你見了個什麼,便禮拜?」德山回答說:「從今以後,我再不懷疑天下老和尚說的話!」
第二天,龍潭禪師上堂云:「可中有個漢,牙如劍樹,口似血盆,一棒打不回頭(自老婆婆始,早已兩棒三棒了也!)。他時異日,向孤峰頂上,立吾道去在。」德山把《青龍疏鈔》堆在法堂前,舉著火炬說:「窮諸玄辯,若一毫置於太虛;竭世樞機,似一滴投於巨壑。」從這種詞語裏,可以看出德山禪師的文彩,那《青龍疏鈔》一定寫得「天花亂墜,地湧金蓮」。太虛、巨壑(大海)比喻佛性,玄辯就是玄妙的思辯,樞機比喻聰明智慧。窮盡了玄妙的思辯,也只像一根毫毛放在太空裏;竭盡了世間的聰明才智,只好比一滴水投入大海。佛性就是如此廣大無邊。德山禪師竟把他瀝盡心血寫成的《青龍疏鈔》付之一炬。「吹燭悟道」之後,德山禪師聽說溈山的道風很高,座下有一千五百人,便要「作家相見」,來參溈山。
溈山靈佑禪師,是溈仰宗的創始人,乃百丈禪師的法子,馬祖禪師的法孫。百丈禪師座下有一司馬頭陀,善觀地理,他告訴百丈禪師,湖南境內有一山,名曰大溈,風水很好,是一千五百人善知識所居之處。當時,靈佑禪師在百丈那裏作典座,百丈禪師就遣典座去住大溈山。溈山山勢險峻,渺無人跡,靈佑禪師與猿猱為伍,採橡栗充饑,一住就是六七年,卻無人上山。靈佑禪師想:我住這裏,本是為了利益學人,今無人往來,何必在這兒作自了漢?便離開草庵,準備下山到別處去。走到山口,看見許多狼蟲虎豹攔住去路,靈佑禪師說:「你們不用攔我。我若與此山有緣,你們就各自散去;我若無緣,你們不用動,我向前走,任你們吃。」話剛說完,狼蟲虎豹就四散而去,溈山禪師便又回庵。又過了不到一年,懶安上座領了十多位僧人,從百丈禪師那裏來,輔助溈山禪師。此後山下居民逐漸知道了,就幫著修建寺院。學人也漸漸多了起來,不但地方官支援,就連宰相裴休也曾上山問法,很快就成了一千五百眾的大道場。
德山到了溈山,挾複子於法堂上。複子是僧人行腳用的包裹,挾複子就是拿著包裹。他連包裹也不解開,背著包裹就上法堂了。從東過西,從西過東。他來回走動,要做什麼?禪者風範,一舉一動都在說法,不一定非要說話才是說法。顧視云:「無!無!」顧視就是這邊看看,那邊看看。沒有!沒有!你們法堂上什麼都沒有,就連我走來走去都沒有,他這是表示徹底悟道了。說完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出法堂而去。雪竇禪師在這裏著語「勘破了也」,勘破就是看透了你的行藏。諸位,是德山看透溈山,是溈山看透德山,還是雪竇看透了他們倆?你們說說看,你們能不能也看透雪竇?凡是下語,都有尾巴,雪竇在這裏已是草叢裏露身了也!真見道人,一法不立、一絲不掛、赤裸裸、淨灑灑,方與自性相應。你若是有個「看透」在,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。溈山禪師是大手筆宗師,坐著不動,也不管他,看他有什麼伎倆!這就是「官不容針」之處,在這裏有一點點伎倆,就是「半青半黃」,有一點東西也不徹。法戰的第一個回合,德山吃了個敗仗。
德山至門首,卻云:「也不得草草。」便具威儀,再入相見。溈山坐次,德山提起坐具云:「和尚。」溈山擬取拂子,德山便喝,拂袖而出。(雪竇著語云:勘破了也。)德山背卻法堂,著草鞋便行。
德山走到門口,卻說:「也不得草草。」不能這樣馬馬虎虎,吃了敗仗就走啊,他還要回去翻翻本。具威儀就是具有行為規範,要有禮貌啊。溈山是一山的祖師,客人來了,要向祖師磕頭禮拜的。坐具,是僧人專用的、有一定規格的方布。打坐時鋪著,禮拜時作拜墊。溈山在法堂上坐著,德山按規矩禮拜完了,提起坐具,說:「和尚。」德山要用語言挑動溈山,使溈山有所舉動,他要引人下水。溈山就要去拿拂子,拂子就是拂塵,要拿拂塵打他。你來翻本,用語言挑逗,要引人下水,就該吃打。德山便喝,德山好快啊!你想拿拂塵打我,我先喝你,不等你打,拂袖而出。喝也有喝的道理:你還有這個在呀!還要拿拂子啊!這就是主人和客人的轉換。作家相見,應機轉換,不然就死在邊上了。雪竇禪師在這裏又著語「勘破了也」,諸位,這又是誰勘破誰呢?德山背對著法堂,穿上草鞋就走了。法戰的第二個回合,德山討到了便宜。溈山落敗了麼?溈山是大作家,他自有出身之路。
溈山至晚問首座:「適來新到在什麼處?」首座云:「當時背卻法堂,著草鞋出去也。」溈山云:「此子已後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,呵佛罵祖去在。」(雪竇著語云:雪上加霜!)
溈山並不忙,緩緩地到了晚上才問首座:「剛才新來的那個人在什麼地方啊?」首座說:「當時就背對著法堂,穿上草鞋走了。」溈山說:「這個人以後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,呵佛罵祖去在。」溈山話裏有刺:你見我取拂塵,急忙就喝;討了便宜,匆匆就走啊,狐狸尾巴早露出來了。這就像「靈龜曳尾」,掃去了足跡,又留下掃跡。溈山禪師是大作家,不慌不忙地到了晚上,抓住這狐狸尾巴輕輕一提,就打完了這場法戰的第三個回合,圓了這個公案。以後德山禪師手提大棒,孤峰據坐,呵佛罵祖,打風打雨,也沒有跳出溈山禪師這句不疾不徐的話。所以雪竇在此著語:「雪上加霜。」
下面是雪竇禪師為這則公案寫的頌:
一勘破,二勘破,雪上加霜曾險墮。
這則公案可分三段:一勘破、二勘破、雪上加霜。
「一勘破」,是指德山無風三尺浪、平地起骨堆,要與溈山「作家相見」,挑起一場法戰,交流交流心得。怎奈溈山禪師穩坐釣魚臺,不為他所動,德山不得不敗陣而歸。當年南泉山下有一庵主,別人告訴他:「近日南泉和尚在山上聚眾說法,你怎麼不去拜見他啊?」庵主說:「別說是南泉和尚,就是千佛出世,我也不去。」看來他已經很有把握了,能不為一切境界所動。南泉禪師聽到了這件事,就派他的弟子趙州禪師去勘一勘真假。趙州見了庵主便禮拜,庵主看也不看。趙州又從東過西、從西過東(頗似德山),庵主還是看也不看。趙州沒辦法了,把門上的簾子拽下來,說:「草賊大敗!」意思是說:你打了敗仗,你不敢講話。庵主還是不理他。趙州徹底沒轍,只好狼狽而去(這與德山的第一個回合大敗而歸,何其相似)。趙州敗陣回山,將此事告訴南泉,南泉說:「我從來疑著這漢。」他要親自去勘一勘(也要翻本)。第二天,南泉禪師帶著沙彌,提了一壺茶,拿了三隻碗,來到庵裏,往地上一放,便說:「昨日的,昨日的。」庵主說:「昨日的,是什麼?」(庵主上鉤了也。這與德山挑逗溈山取拂塵,又何其相似)南泉拍了拍沙彌的背,說:「賺我來,賺我來。」拂袖便回。
「二勘破」,是指德山不甘落敗,還要回去翻本,禮拜了,叫一聲「和尚」,挑逗溈山拿拂子打他,仗著年輕,眼明嘴快,腳也利索,喝一聲便走,討得了便宜,勝了第二個回合。得意不可再往,便背向法堂,穿上草鞋,匆匆下山去了。好險哪!要不是眼明、嘴快、腳也快,拂子就打在身上了。這就是雪竇頌裏的「曾險墮」。雪竇禪師是三段一氣頌來,把「曾險墮」放在句後,既脈絡清楚,念起來又朗朗上口。可見雪竇禪師不但見地透徹,而且文才不俗。
「雪上加霜」,是指溈山禪師極其穩健,不慌不忙,賊過後再張弓,也能準準中的。緩緩地到了晚上才問首座,穩穩地對著大眾評論德山。要不是他一千五百人的善知識,怎能有如此手段?溈山禪師豈是泛泛,他創立了溈仰宗,是大手筆的開宗祖師。德山禪師能從這裏討得便宜,已經是很難得了。
飛騎將軍入虜庭,再得完全能幾個?
飛騎將軍,是指漢武帝時代的「飛將軍李廣」。李廣武藝高強,勇猛善戰,尤精騎射。有一次,他帶著人馬巡邏,巡到山麓,遙望有一隻猛虎在草叢中蹲著。他急忙張弓搭箭,向老虎射去。他有百步穿楊的絕技,箭不虛發,當然射中。誰知走近草叢,仔細一瞧,並不是虎,而是一塊大石頭。箭透石中,羽露石外,用手拔箭,竟拔不出來。李廣頗覺奇怪,再射這塊石頭,一點也射不進去了。心力不可思議,就像鳩摩羅什舉鼎一樣。鳩摩羅什小的時候,跟他母親去寺裏拜佛,看見一個大鐵鼎,他過去一舉就舉起來了。舉過後,他覺得奇怪,心想:我小小年紀,怎麼能舉起這麼重的鐵鼎呢?再舉,就舉不動了。心一起分別,力量就不足了。若沒有這分別心,神通就發現了,舉鼎射石,都不在話下,嗖!一箭就能射進石頭裏去。
虜庭,是指匈奴的地盤。入虜庭,就是深入到匈奴的佔領區。有一次,李廣奉命出雁門關抵抗匈奴。匈奴的首領單于,設計層層埋伏,李廣寡不敵眾,竟被生擒活捉。李廣假裝傷重而死,他們把李廣放在兩匹馬之間的網兜裏。李廣偷眼看見旁邊有一個匈奴兵騎著一匹好馬,就突然騰身跳上那馬,將匈奴兵推落馬下,並奪了他的弓箭,快馬加鞭,向南回奔。匈奴追趕,李廣箭不虛發,射退追騎,竟然脫身逃回。能有幾個武將有這等死裏逃生的本領啊?所以說:「再得完全能幾個?」
「飛騎將軍入虜庭,再得完全能幾個?」是比喻德山禪師,不甘法戰落敗,再回去相見,仗著手眼靈活,討得了便宜。就像飛將軍李廣死裏逃生一樣。
急走過,不放過,孤峰頂上草裏坐。咄!
急走過,是說德山禪師討了便宜之後,著草鞋便行,急急地下山去了。不放過,是說溈山禪師不放過他,緩緩地到晚上才評論他:「此子已後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,呵佛罵祖去在。」說他以後會「孤峰頂上草裏坐」。為什麼說「草裏坐」呢?這叫「落草為人」,開堂說法、接引大眾、弘法利生,就是落草。本來任何事情都沒有,你還要「早上堂、晚入室」啊。早上上堂,是對大眾普講,普遍性的開示;晚上入室,因每個人的情況都有不同,晚上個別引導。晚入室又叫「請益」,去請師父開示,可使自己進步。接引大眾總要講話,這樣講、那樣講,說來說去都是白說。但有言說,都無實義,真實意義不在言處,真實的佛性是無話可說、意想不到的。指東劃西地說啊、說啊,豈不就是「落草」麼!
咄!本來海清河晏、世界清平,你在那裏指東劃西、說三道四幹什麼!
雪竇禪師所寫的頌就講到這裏,下面是圜悟勤禪師對該頌的評唱:
雪竇頌一百則公案,一則則焚香拈出,所以大行於世。
雪竇禪師為《頌古百則》寫頌,把緊要的地方,把公案的隱晦處,嘔心瀝血,剖析出來。用自己的心得,引導大眾,所以說「一則則焚香拈出」。就像供養佛一樣,供養大眾。因此大行於世,廣為流傳。那時《頌古百則》風靡禪林,禪宗學子紛紛學習、研究。但宋神宗卻不許入藏,不允許把《頌古百則》收進大藏經。他以為「五帝三皇是何物」(見前則公案「日面佛月面佛」)這句話「諷國」,諷刺國家,不把國家的皇帝放在眼裏。他不是修行人,太自私了。但他卻擋不住《頌古百則》大行於世。
他更會文章,透得公案,盤礡得熟,方可下筆。何故如此?龍蛇易辨,衲子難瞞。
雪竇重顯禪師不但文化水平很高、文章寫得很好,而且見地透徹、透得過公案。能夠左盤右旋、左繞右彎,用畫龍點睛之筆,將不落語言、不犯思維之處,和盤托出。他自己反覆推敲,到非常熟練的時候,才下筆寫頌。為什麼這樣呢?因為「龍蛇易辨,衲子難瞞」哪。龍,比喻開悟的人;蛇,比喻未悟的人。開悟不開悟倒容易辨別,但要寫頌,必用語言文字,而佛性卻是不落語言、非關文字的。用「有言」烘托出「無言」,談何容易!弄得不好,自己也落進去了,怎麼能瞞得過開悟了的明眼衲僧呢?就像舞動太阿寶劍一樣,不但要舞得圓團靈妙,還要絕不傷鋒犯手才行。
雪竇參透這公案,于節角聱訛處,著三句語,撮來頌出。雪上加霜,幾乎險墮。
雪竇禪師參透了「德山挾複問答」,在這公案的轉折處,著了三句語。節角聱訛處,就是公案裏錯綜複雜的轉折處。三句語,就是兩句「勘破了也」,一句「雪上加霜」。撮來頌出,就是三句語連起來,一氣成頌:「一勘破,二勘破,雪上加霜曾險墮。」
只如德山似什麼?一似李廣天性善射,天子封為飛騎將軍。深入虜庭,被單於生獲。廣時傷病。置廣兩馬間,絡而盛臥。廣遂詐死,睨其傍有一胡兒騎善馬,廣騰身上馬,推墮胡兒,奪其弓矢,鞭馬南馳,彎弓射退追騎,以故得脫。這漢有這般手段,死中得活。雪竇引在頌中,用比德山再入相見,依舊被他跳得出去。看他古人,見到、說到、行到、用到,不妨英靈。有殺人不眨眼的手腳,方可立地成佛;有立地成佛的人,自然殺人不眨眼。方有自由自在分。
殺人不眨眼,就是要殺死諸位的妄情,殺死諸位的意識卜度,殺死諸位的取捨之心。把這些殺盡,妄心死透,再活轉來,就救了你的法身慧命。當年雲門禪師參訪睦州禪師,睦州一見他來,就把門關上。雲門在外面敲門,睦州問:「作什麼?」雲門說:「己事未明,乞師指示。」睦州開門一見,便又立即關上。一連三天都是這樣。第三天,雲門等他剛一開門,就跳了進去。睦州還是不放過雲門,一把揪住:「快說!快說!」雲門擬議(擬議就是考慮考慮怎麼說),睦州一下子把他推出去,砰地一聲關上了門,擠傷了雲門一隻腳。雲門痛極了,一時妄念頓空,竟于此時豁然大悟。這殺人不眨眼的手段就如此厲害。現在的人,說他說得重一點,他就不滿意了,怎能與道相應呢?若也能像古人那樣誠心誠意地用功,今生成道有什麼難處?我們若是真肯用功,吃得菜根香、穿得布衣暖就行了,不必欲望太高。若忙忙碌碌,向外求取,死期到來,什麼也帶不走,那就叫「弄精魂」,是造生死之業啊。奉勸諸位,自己本來是佛,時時觀照,不要著相,心、境都不可得,靈光獨耀,迥脫根塵,才能逍遙自在——「方有自由自在分」。
如今人有的問著,頭上一似衲僧氣概,輕輕拶著,便腰作段、股作截,七支八離,渾無些子相續處。所以古人道:「相續也大難。」看他德山、溈山如此,豈是滅滅挈挈的見解?再得完全能幾個!
如今的人啊(宋朝時),你問到他,開頭還有點衲僧氣概,像是個開悟的人。再往下接著問,逼得稍稍一緊(輕輕拶著),就腰一段、股一截,七零八碎,不成人樣了。宋朝的時候尚有這樣的人,現在如何呢?這叫做「蝦蟆禪,只跳得一跳。」所以古人說:「相續也大難。」能夠不被語言卡住,就像水上葫蘆,按著便轉,並且恰如其分,這就叫「相續」。能夠如此,談何容易!現在舉一則古人的公案,看看古人相續:
梁山緣觀禪師座下,有個園頭,是管菜園子的,種菜供大家吃。他是個開悟的人。有一天,有個僧人去挑逗他,要他露個消息。說他:「你怎麼不去問堂頭和尚?問一、二則話,結結緣嘛。」園頭說:「除非我不去問,我要去問,須教堂頭和尚下禪床立地在!」第二天,梁山禪師上堂,園頭站出來問:「家賊難防時如何?」就是說,妄念紛飛,不可收拾的時候,怎麼對付?梁山說:「識得不為冤。」意思是,你既已知道妄念紛飛,不必睬它,任它自生自滅,不跟它跑。跟它跑是流浪,壓制它是「搬石頭壓草」,都不行。跟它跑、壓制它,都是用的冤枉功夫,認識清楚,不跟它跑,就不冤枉了。園頭說:「識得後如何?」認識清楚了,怎麼處理這妄念啊?梁山說:「貶向無生國裏!」本來無生,有就是沒有,不睬它就是了,久久妄念自然不起,這就是貶向無生國裏。園頭說:「莫是他安身立命處麼?」意思是,妄念不起就是安身立命處嗎?這樣就究竟了嗎?梁山說:「死水不藏龍。」意思是,死住於念頭不起的境界,是走了錯路。死定就像一潭死水那樣,不藏龍——沒有什麼用處。園頭說:「如何是活水裏龍?」梁山說:「興波不作浪。」什麼事都可以做,就是「興波」。但毫無罣礙,一點也不往心裏掛,做了就等於沒有做,這就是「不作浪」。園頭接著說:「忽然傾湫倒岳時如何?」傾湫倒岳,把山嶽都沖倒了,好大的波浪啊!就是說忽然大發脾氣,怎麼樣啊?梁山果然從法座上走下來,一把抓住園頭,說:「 黎!莫教濕著老僧袈裟角。」發脾氣只是「菩薩心腸羅剎面」,嚇嚇對方,教育他人而已,毫無嗔怒之心。看似傾湫倒嶽之勢,還不曾弄濕袈裟角呢!看他古人一問一答,相續得恰如其分,如箭鋒相拄。若非見地透徹,焉能如是?
「急走過」——德山喝,便出去,一似李廣被捉後設計,一箭射殺一個番將,得出虜庭相似。雪竇頌到此,大有功夫。德山背卻法堂,著草鞋出去,道得便宜。殊不知,這老漢依舊不放他出頭在。雪竇道「不放過」
——溈山至晚間問首座:「適來新到在什麼處?」首座云:「當時背卻法堂,著草鞋出去也。」溈山云:「此子他日向孤峰頂上盤結草庵,呵佛罵祖去在。」幾曾是放過來?不妨奇特!到這裏,雪竇為什麼道「孤峰頂上草裏坐」?又下一喝,且道落在什麼處?更參三十年!咄!
「咄!」就是雪竇禪師在頌後的一喝,這一喝落在什麼處啊?圜悟勤禪師評唱完畢,我也該講完這則公案了。圜悟勤禪師不是真的讓你再去參三十年,參一參「咄!」落在何處。這是一句激勵的話,激勵你要見當下便見,不要拖泥帶水。諸位還見麼?(震威一喝)參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