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3月8日 星期日

《碧巖錄》講座-第七十五則 烏臼消得恁麼 元音老人著


《碧巖錄》講座

元音老人著


第七十五則  烏臼消得恁麼

我們先講圜悟勤祖師在這則公案前的垂示:

靈鋒寶劍,常露現前,亦能殺人,亦能活人。

「靈鋒寶劍」,比喻佛性及其妙用。臨濟禪師說:「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,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,有時一喝如探杆影草,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。」這裏的靈鋒寶劍,就是金剛王寶劍。金剛異常堅固,能損壞所有的物體,而不被一切物體所損壞。金剛王是金剛中之王,更是堅固無比。可想而知,這樣的寶劍是何等地鋒利,故稱「靈鋒」。比喻悟道的大祖師睿智無邊,能仗此慧劍,斬斷一切妄想執著。不但斬斷了自己的妄想執著,而且有開示學人的善巧方便,也能斬斷學人的妄想執著。

「常露現前」。常就是不間斷。香林澄遠禪師說:「老僧四十年才打成一片。」「打成一片」就是沒有間斷,四十年才得到這個「常」,可見古人用功多麼有恒心。現在的人大多缺乏恒心,不能幾十年如一日地念茲在茲,所以修行者多,成道者少。有的人說:「現在是末法時代,沒有人能成道了。」他不知道正法、末法只在人心。你有恒心,不怕艱難困苦,就是正法。你沒有恒心,朝三暮四,知難而退,那就是末法了。並不是現在連一個人也不能成道。無佛時代,沒有佛法的教化,尚有「獨覺」出世。何況現在是有佛時代,還有佛法在啊!你只要有恒心,不怕艱難困苦,或念佛、或參禪、或修密,幾十年如一日,還怕不能成道嗎?一定也會「靈鋒寶劍,常露現前」的。

靈鋒寶劍——我們的佛性,常在當人面門放光,無有隱藏。一切行為舉止、謦欬掉臂,無不是它的妙用,無不是它的顯現。所以說:常露現前!

「亦能殺人,亦能活人。」殺人,就是殺掉自己和學人的妄想執著,殺掉自己和學人對境生心的夙習。殺掉這些,佛性就會朗然現前。佛性原是天然本具,不從外得,但因對境生心、妄執妄取,因妄而造業,因業而受報,從而生生不息,六道輪迴,頭出頭沒,無有出期。殺掉妄執妄取的習氣,佛性本自現成。此即「殺人刀」也。初除妄執,一念空靈,心平如鏡,百骸調適,此時極易著於此境。若死住於此,即是「死水不藏龍」,就不能起無邊的妙用了,故而此時就須「活人」。活人,就是激勵住於死定的學人活躍起來,去掉顛倒妄執。妄念息處,菩提現前。起一切妙用而無取捨,即是一尊大好活佛。此即「活人劍」也。

這一段話是說,只要我們心空無住、不變隨緣、隨緣不變,信手拈來皆是妙用。既能除去妄想執著(殺人),又能發起種種妙用利益群生,同時可以為他人作榜樣,引人入道(活人)。殺人時絕不會「傷鋒犯手」、藕斷絲連,活人時絕不會落入「窠窟」、漫扯葛藤。何以如此瀟灑自在、縱奪裕如?「靈鋒寶劍,常露現前」故也。

在彼在此,同得同失。

善知識與學人覿面相呈,若俱是明眼人,必是彼此一如。儘管機鋒轉移,乃至賓主互換,也都是「轉轆轆的」,像水上葫蘆,按著便轉,不會死在句下,這便是「同得」。本公案中的烏臼和尚與定州來僧就是這樣,這是臨濟禪師所講的「主看主」。若是「賓看主」、「主看賓」、乃至「賓看賓」,就不是這樣。賓看主,是明眼學人遇上了瞎眼「善知識」:主看賓,是學人有落處,雖經善知識點撥,還抵死不肯放:賓看賓者,兩個俱是瞎漢。慢說賓看賓是「同失」,就連賓看主、主看賓也是「同失」——二者共同失去禪宗的宗旨。何以如此?「為非器眾生說甚深法,是菩薩謬」。他不是能契入甚深佛法的根性,你出於菩薩的悲心,硬是為他說甚深的佛法,直指他見性。他不能契入,你即使渾身落草,又有何用?牛須吃草,也要它自己吃才可以。按牛頭吃草,豈不是錯誤麼?所以說:是菩薩謬!下面舉一則「主看賓」的公案:

有一僧問百丈禪師:「抱璞投師,請師一鑒。」璞是玉石,剔除石質,便成為價值連城的美玉,他用璞來比喻佛性。這僧有悟處,他是來求印證的。百丈禪師說:「昨夜南山虎咬大蟲。」諸位聽過「丙丁童子來求火」的公案麼?丙丁本來屬火,卻又來求火,比喻你本來是佛,卻又來求佛。但這要契在實處,事事無礙,才叫「腳跟點地」。若契不到實處,只是理解,死在句下,也沒有什麼用處。我們在這兒不能扯得太遠,再去講「丙丁童子來求火」的公案。你只要知道,老虎就是大蟲,「虎咬大蟲」與「丙丁童子來求火」是同一種意蘊就行了。這僧來求印證,求者是誰?印證何物?所以百丈禪師用「虎咬大蟲」作喻。這僧說:「不謬真詮。為什麼不垂方便?」這話前半句還不錯,卻拖了後半句一條尾巴,那就面目全非了。既然不謬真詮,還要再垂什麼方便?百丈禪師答他:「掩耳盜鈴漢!」我用「虎咬大蟲」作喻,已經鑒定了你所抱之璞,你若真的已至不疑之地,這不是已經印證過了嗎!「不謬真詮」答得也不錯,若「再垂方便」,說你明心見性、說你開悟,豈不是頭上安頭嗎?真到不疑之地,明即是心、見即是性,何用再說明心見性:覓「迷」尚不可得,哪里還有「悟」的概念呢?這僧不是沒有悟處,而是落入概念,不能透徹,還要祖師再垂方便肯他。他不能自肯,還要祖師「鑒」他這「璞」,要祖師肯,這豈不是自己騙自己麼?多麼像掩耳盜鈴啊!所以百丈禪師答他:「掩耳盜鈴漢!」這僧到此仍不惺惺,卻說:「不遇中郎鑒,還同野舍薪。」中郎就是醫生,能鑒別出藥草和柴草的不同。他的意思是,若百丈禪師不「垂方便」肯他,那他這「璞」還是和野外破房子裏的柴草相同,沒有什麼價值。百丈禪師便打。百丈禪師是大手筆的宗師,棒下無生忍,要打掉他的概念,救他讓他透徹。這僧挨了棒,大聲叫道:「蒼天!蒼天!」卻也頗似棒下已經透徹的樣子。百丈禪師說:「得與麼多口。」這是說,我打你是因為你多嘴,一句「不謬真詮」已夠,還要我「再垂方便」,還要再引我也多嘴從而渾身落草啊!這僧若在此時將他的粘著抖摟乾淨,便可赤裸裸、淨灑灑,瀟灑自在去。誰知他還是死抱著見性、印證等觀念不放,反而說:「罕遇知音!」拂袖便行。他走後,百丈禪師說:「百丈今日輸卻一半。」兩個人,一人一半。這僧落入概念而不自知,打也沒有打醒,輸了一半:百丈禪師善巧點撥,不惜行棒,卻未奏效,輸了另一半。儘管百丈禪師道眼通明,也被這僧帶累得輸卻一半,這豈不是「同失」麼!

「在彼在此,同得同失」的另一個意思是:兩個明眼人機鋒相見,得者同得(拓出無住的真如)、失者同失(打失有住的葛藤)。儘管機鋒轉移、賓主互換,二者仍是渾然一體、無二無別。他們你來我往、有張有馳,契無言之妙旨於戲笑怒罵之際,顯無相之本體於擎拳豎拂之間,無彼無此、無得無失,活潑潑地烘托出無罣無礙、自在瀟灑的靈明之心。這豈是「掩耳盜鈴漢」所能夢見的麼?

若要提持,一任提持:若要平展,一任平展。

提,是高提祖印:持,是把持要津。提持,就是「官不容針」: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:但有言說,都無實義。所謂「一翳在目,空華亂墜」,猶如「蚊子上鐵牛」,無你下口處!到這裏還要辨什麼迷悟、分什麼賓主?此時「不落賓主」。

平,是平直:展是舒展。平展就不像提持那樣陡峭:無言時不妨有言,以有言契無言也:無相處不礙有相,以有相顯無相也。這就是「私通車馬」。所謂「平常心是道,直心是道場」。橫說豎說,猶如峰回路轉:交相輝映,頗似帝網寶珠。故曰「回互」。豈可拘泥於一言一句、一時一處、一人一物耶?此時「不拘回互」。

徹悟本來的人,以本份事相見。如果要「提持」,任憑他們怎樣提持,也不會落入「有宗可宗」:如果要「平展」,任憑他們怎樣平展,也不會失去宗旨。此即是「若要提持,一任提持:若要平展,一任平展」,因他們「不落賓主、不拘回互」故也。

且道不落賓主、不拘回互時如何?試舉看:

那麼,不落賓主、不拘回互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呢?現舉出一則公案來看一看。下面就是「烏臼消得恁麼」這則公案:

僧從定州和尚會裏,來到烏臼。

定州和尚是神秀大師的徒孫。這僧從定州和尚會裏來,他是定州和尚的弟子。我們前面講過馬大師的「日面佛、月面佛」公案,馬大師是六祖的徒孫。烏臼和尚是馬大師的弟子。神秀大師和六祖大師都是五祖弘忍大師的弟子。依禪宗的法脈傳承,這定州來僧和烏臼和尚是輩份相當的。諸位都讀過《六祖壇經》,當年五祖要傳法,令弟子們各作一個偈子,若誰的偈子語意冥符禪宗的宗旨,就付法傳衣給他,為第六代祖。神秀的偈子是:「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台,時時勤拂拭,勿使惹塵埃。」明悟本來、觀照保任,漸修的次第宛然可見。六祖惠能大師針對此偈而作偈曰:「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台,本來無一物,何處惹塵埃?」一法不立、當下即是,頓悟的透脫已顯端倪。初祖達摩大師渡海西來,所傳的就是頓悟的「祖師禪」,不須漸修。所以,儘管神秀當時在五祖會下作首座,能代五祖為眾講法,五祖也不把衣法傳給他,而是傳給當時尚未剃度、在眾中很無地位的惠能。六祖惠能大師得法以後,回至嶺南,在獵人隊中韜光養晦十五年之久,才出世說法,傳頓悟法門,世稱南宗,謂之「南頓」。神秀大師法席極盛于一時,世稱北宗,謂之「北漸」。後來,北宗迅速衰落,禪宗就幾乎全是南宗的傳承了。然而,神秀所傳的也是禪宗法脈,北宗也出人才,本公案中的定州來僧就是北宗所出的人才。只有頓悟沒有漸修也不行啊,頓悟才登初地,還須上上升進,二地、三地……直至十地滿心。何止悟前的念佛、參禪、修密等等修行是漸修,悟後真修不也是漸修嗎?所以有人說,神秀大師是雙眼明亮,六祖大師是摩醯首羅一隻眼。

烏臼問:「定州法道何似這裏?」僧云:「不別。」

烏臼和尚問這僧,定州和尚說什麼法?和這裏是不是一樣?這僧回答:「不別。」和這裏沒有區別。定州和尚也是禪宗傳人啊,禪宗的宗旨沒有什麼差別。乍聽起來,這答語很好,其實已經有落處了——還有一個「不別」在!

再舉一則類似的公案:雪峰義存禪師,為道辛勤,曾三上投子、九到洞山,得法于德山宣鑒,後在鼇山成道,是一千五百人的大善知識。禪宗「一花開五葉」,共有五宗。他的後代子孫就創立了雲門、法眼兩宗。雪峰禪師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禪宗大祖師。有一次,他問來僧:「甚處來?」來僧答:「近離浙中。」雪峰禪師接著就問:「船來?陸來?」你是坐船從水路來的呢,還是走道從旱路來的?來僧答:「二途俱不涉。」這兩條路與我都沒關係。看來這僧卻識得機鋒,不是個「實頭人」。雪峰禪師說:「爭得到這裏?」那你是怎麼來到這裏的?來僧說:「有什麼隔礙?」還有什麼間隔、什麼分別嗎?這與本公案中定州來僧的「不別」何其相似。雪峰禪師便打,這僧挨了打,跑掉了。十年後這僧又來了,雪峰禪師還是問他:「甚處來?」他答:「湖南。」雪峰禪師接著問:「湖南與這裏,相去多少?」他答:「不隔。」這與十年前的問答同一個意蘊。雪峰禪師豎起拂子,問:「還隔這個麼?」這一問是什麼意思呢?禪宗的宗旨,赤裸裸、淨灑灑,一法不立。因為學人不知不覺地就落入光影、落入概念之中,一有落處就有隔礙、就有分別了。所以說:「掛得一絲,不名解脫」。這是考他是否還有落處。這僧答:「若隔,即不到也。」若有隔礙,我就不會來到這裏了。這明明是在強調無隔礙,不知不覺地落到「不隔」裏去了。雪峰禪師又打,他又跑掉了。這僧後來也坐了道場,見人就罵雪峰禪師。他的一個同參為此登門專訪,問他:「雪峰有何言句?便如是罵他。」這僧便把上述「不隔」的公案舉出。同參狠狠地批評了這僧一頓,並點破了「不隔」的落處。這僧以後常常悲痛流淚,常在半夜向著雪峰道場的方向燒香禮拜懺悔。

近代有一位無窮禪師,是鎮江金山寺掛牌開悟的和尚,曾在四川成都閉「生死關」。有人舉上述「不隔」公案問無窮禪師:這僧過(過就是過錯)在什麼處?無窮禪師答:「過在不隔!」還有個「不隔」在,就是還有東西沒銷乾淨啊!你若肯了他這個不隔,就是「賓看賓」。明眼祖師正是在此時行棒行喝。他若真徹,必有轉身處(就像本公案中的定州來僧):他若不徹,必死於棒下(就像「不隔」公案裏的那僧)。這時行棒行喝是極妙的手段,一下子就檢驗出真假來了。

再講一則發生在漢陽對岸的古公案,問:「古鏡未磨時如何?」意思是,沒有開悟以前是什麼樣的境界?其實,若真的了徹,便沒有迷和悟、悟前和悟後等種種隔礙、種種分別。應該是橫亙十方、豎窮三際,不別不隔,渾然一體。答:「此去漢陽不遠。」這個答語不徹。雖然不遠,也還有一江之隔,這「一江」卻是「天塹」哪!被人稱之為「機鋒」的禪宗語錄,是活潑潑的佛性現量,絲毫也不粘滯于古人的窠臼,當下就截斷學人的思維葛藤,引導學人契入佛性。「不隔」公案裏的那僧是粘滯於「不隔」,去問無窮禪師的人是粘滯於公案。無窮禪師答「過在不隔」,若問者靈利,當下便可透了這個公案。進而,如何使問者頓契自己的佛性呢?有人將無窮禪師答「過在不隔」的公案舉問師公大愚阿贄黎,愚公改答:「過在一問!」直下截斷問者的思維葛藤。若能在愚公語下透得出,不妨是「英靈的漢」,從此「天塹變通途」:若透不出,即使以後坐得道場,也只能是「魔魅好人家男女」。不別、不隔,要真的無分別、無隔礙才行。還有迷和悟、悟前和悟後等等差別,早已「隔」了也。

臼云:「若不別,更轉彼中去。」便打。僧云:「棒頭有眼,不得草草打人。」

定州來僧答了「不別」,烏臼和尚說:如果沒有區別,你就不必到我這裏來,那就還回原來的地方去。說完舉棒就打。烏臼和尚正是在關鍵時行棒,若非這僧就很難轉身了。這僧卻是個明眼人,他自有轉身處。他說:「棒頭有眼,不得草草打人。」祖師手裏的棒不是輕易用的,要長眼睛看清對方啊,不能馬馬虎虎、舉棒就打。言外之意:我是開悟的人,你怎麼能輕易地舉棒就打呢?不能瞎打人啊。

臼云:「今日打著一個也。」又打三下。僧便出去。

烏臼和尚說:我今天正好打著了一個。說完又打了三下。你不是說「不得草草打人」麼,我今天打你並非草草,正好打準了。烏臼和尚這是「一向行令」,所謂「千里萬里一條鐵」。你說打你不能瞎打,你是個有道的人啊!有道還是有東西在,我今天就是要把你這個有道打掉。「金翅鳥王當宇宙,個中誰是出頭人!」這裏是觸犯不得的。

我們在講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公案時提到過這句話,這是興陽剖侍者對遠錄公所講的。那是遠錄公年輕時的事,後來遠錄公的成就很高,是位很了不起的一代大宗師。遠錄公就是浮山法遠禪師,深達臨濟、曹洞兩宗的宗旨,嗣法臨濟宗的葉縣歸省禪師,在曹洞宗大陽警玄(明安)禪師座下盤桓多年。明安禪師有兩個異常透脫的弟子,一個是興陽清剖(即剖侍者),一個是福嚴審承。可惜他們兩個都是英年早逝,以致明安禪師晚年說:「興洞上一宗,非遠即覺也。」遠,就是浮山法遠:覺,就是琅邪慧覺。琅邪禪師是汾陽善昭的嗣法弟子,也是臨濟宗人,也曾在明安禪師座下盤桓,深達曹洞宗的宗旨。明安禪師八十歲那年,感歎無人可繼曹洞宗的法席,便將傳法的信物託付給法遠禪師,請他幫助物色一個合格的曹洞宗繼承人。明安禪師圓寂後,又過了好多年,法遠禪師發現了一個能夠深契曹洞宗旨的合格人才,他就是投子義青。浮山法遠禪師是禪宗的碩德,享譽禪林的「九帶」,就是浮山所作。我們在這裏不能扯得太遠,但由於前面講「日面佛,月面佛」時提到過遠錄公年輕時的一則公案,所以在這裏重提,以便使諸位對他有個全面的瞭解。就像趙州禪師,人稱「古佛」,是禪宗史、乃至佛教史上著名的碩德。然而,在他早年跟南泉禪師學道時,也勘山下的庵主不得。能從「一向行令」的機鋒下透出,確實不是易事。

本公案中的定州來僧,在烏臼和尚一向行令的時候,並不像遠錄公年輕時那樣講:「忽遇出頭,又作麼生?」這僧至此便走出去,這正是明眼人的作略,走出去是表示「放過」。你以為我落在開悟、成道等概念裏,你要「一向行令」啊,我已知道你是明眼祖師了,我若再糾纏(就像「百丈輸卻一半」公案裏那個僧人那樣糾纏),不正是被你言中了麼?這時走出去「放過」,正當其時。這個公案到這裏也可以圓滿結束,可是烏臼和尚卻還是不放過他。為什麼呢?因為這僧好像是在「撐門拄戶」,他是不是仍堅持開悟、成道等概念呢,並沒有檢驗出來,還要再檢驗檢驗他。若他仍落在概念裏,就是沒有「落在實處」。《金剛經》云:「若阿羅漢作是念:我得阿羅漢道。即為著我、人、眾生、壽者」。諸位,執著「我、人、眾生、壽者」還會是阿羅漢嗎?阿羅漢不起那樣的念頭,不作是念。不作開悟、成道之念,才是「落在實處」。

臼云:「屈棒元來有人吃在。」僧轉身云:「爭奈杓柄在和尚手裏。」

烏臼和尚還要再檢驗檢驗他,便說:「原來冤枉棒也有人吃啊!」只有懵懵懂懂的漢才吃屈棒,挨了棒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。這僧若沒有下文,就說明他不是明眼人。他若有下文,也就把他引回來了。這僧善能轉身吐氣,也不與烏臼和尚爭論,只是輕輕地轉身說:「爭奈杓柄在和尚手裏。」因為你是這裏的祖師,縱奪、殺活的權柄在你手裏,所以任你擺佈啊。言外之意:若我們倆換換位置,你也不得不吃屈棒。

臼云:「汝若要,山僧回與汝。」僧近前奪臼手中棒,打臼三下。

烏臼和尚是「大作家」,敢向虎口裏橫身,敢於橫身讓他咬,便說:「你如果想要杓柄,我就把這根棒回送給你。你不是說因為杓柄在我手裏,你才不得不吃屈棒麼。那好,我就把杓柄送給你,看你如何處置。這僧倒也不客氣,你送給我,我也善用。便奪過烏臼手中的棒,打了烏臼三下。這叫「賓主互換」,本來烏臼和尚是主、定州來僧是賓,現在來僧是主、烏臼是賓了。若不是烏臼和尚這樣的大作家,也不敢輕易地把棒送給客人。若不是定州來僧這樣的明眼人,也不敢貿然地奪棒打山主。

臼云:「屈棒!屈棒!」僧云:「有人吃在。」

烏臼和尚挨了棒,便說:「屈棒!屈棒!」你這是棒頭無眼瞎打人,你行棒行的是屈棒。定州來僧說:「有人吃在。」你說屈棒,就有落處,有落處就該吃棒。打你打得正好,並不冤枉。

臼云:「草草打著個漢。」僧便禮拜。

烏臼和尚說:「草草打著個漢。」今天碰上了一個漢子,打中了一個明眼人。這是說烏臼打來僧打中了,還是來僧打烏臼打中了呢?無論誰打中誰,都是烏臼和尚自己讚揚自己。我若無眼,豈能打中你這個明眼人麼?你若是個懵懂漢,我縱然道眼通明,也是「雙失」。幸好你不是懵懂漢,敢於奪棒打我,你也是打中了一個明眼人。

定州來僧的禮拜卻並非「平展」、並非「放過」,這一招最毒,所謂「陷虎之機」者是也。你是個能打中明眼人的大善知識啊,這就有落處了,你露出這麼明顯的破綻,我正好在這癢處撓一撓:你是善知識,我向你禮拜了。這時烏臼和尚若「據坐」——穩穩地坐著受禮,那就被這僧頂死了。不要忘了現在杓柄在這僧手裏。

臼云:「和尚卻恁麼去也。」僧大笑而出。

烏臼和尚自有轉身之處,卻稱這僧為「和尚」。在叢林裏,和尚這個稱呼不是隨便誰都能承當的,只有主持道場的大祖師才擔當得起。你向我禮拜,想借機頂死我啊,我能識破你的機鋒。現在杓柄還在你手裏,你卻向我禮拜,就恁麼去了麼?

定州來僧大笑而出,這才是「平展」、才是「放過」。你的機鋒我知道,我的機鋒你也知道,這多麼好笑啊!這個道場是你的,正應該你坐,你當之無愧。現在我把杓柄還給你,我還是出去的好。大笑而出——正好圓了這個公案。

臼云:「消得恁麼!消得恁麼!」

《證道歌》云:「四事供養敢辭勞,萬兩黃金亦消得」。消得,就是消受得了。若消受得了,「了則業障本來空」:若消受不了,「未了應須還宿債」!大祖師可不是輕易能打的,若「消不得」,打大祖師罪過彌天!現舉一則「消不得」的公案:

慈照蘊聰禪師,得法于首山省念,是臨濟宗的碩德。在他住持襄州的石門道場時,襄州太守為泄私憤,把他抓去鞭打、羞辱了一番。放出後,眾僧出寺迎接,在路上相遇。首座趕向前,問訊說:「太守無辜屈辱和尚如此……」慈照禪師以手指地,說:「平地起骨堆!」意思是:本來沒事,是他故意找茬。誰知隨禪師所指之處,平地竟湧起一堆土。太守聽到了平地湧土之事,心驚肉跳,但卻不知懺悔,竟派人把那堆土鏟平。鏟平後不久,土又湧出,與未鏟前一樣。後來,太守全家都在襄州慘死,這樣的報應也不過才是「華報」,死後的「果報」慘不忍言也!

烏臼和尚稱讚定州來僧「消得恁麼」,不僅僅是稱讚這僧,同時也是自讚:我若不是能看清對方,豈敢輕易地就把杓柄與他。縱觀坐道場的大善知識,有幾個敢像我這樣在虎口裏橫身讓他咬!這則公案就到這裏。下面是雪竇禪師為這則公案寫的頌:

呼即易、遣即難,互換機鋒仔細看。

有人善於弄蛇,吹一種叫做「瓢子」的東西,發出特殊的聲音,就把蛇呼來了。呼來容易,要把它們遣走,可就難了。必須是行家裏手,具有遣蛇的手段,才能把它們遣走。俗話說:「請神容易送神難」。我這次來溫州,在船上遇到一個人,他說他爸爸也是個修道的。我問他:「你爸爸修什麼道?」他說:「畫一道靈符,請什麼神,什麼神就到。」(原來是個外道)有一次請來一個孫悟空,有人從門口經過,不由自主地進來就翻跟頭,一直翻,翻個不停。這樣不行啊,把孫悟空送走吧,卻又送不走。他爸爸嚇壞了,從那以後沒敢再請。後來,他爸爸的師父說:請來辦完事情就要送走,把孫悟空的師父請來,孫悟空就走了。孫悟空的師父是須菩提,畫一道須菩提的靈符,一燒就能送走孫悟空。諸位,這些都是精靈鬼妖,假託孫悟空、須菩提之名,卻也是「呼即易、遣即難」啊。佛菩薩的名號,它們也敢假冒。不能相信它們。

「呼即易、遣即難」,是比喻將棒給他容易,想奪回杓柄、把他遣走,可就難了。

「互換機鋒仔細看」。互換機鋒,就是「賓主互換」的機鋒。你看他們倆:一下子烏臼是主、來僧是賓:一下子來僧是主、烏臼是賓。個個都是轉轆轆的,如水上葫蘆,按著便轉。「仔細看」,我們要看仔細喲!我們要看一看他們是如何起用的,從這裏學習學習,以免以後被問倒。比如,賣油滋的婆子問德山(見第四則「德山挾複問答」):「金剛經云:過去心不可得、現在心不可得、未來心不可得。上座欲點哪個心?」該怎麼答呀?你們說說看。(有人答道:不知。)不知?不知就不能吃點心!老婆婆已經講了:「爾若答得,布施油滋作點心:若答不得,別處買去。」若答「不知」,還不如直接到別處去買。答語應該「函蓋相投」,就像盒子和盒蓋子,扣上恰好。若驢頭不對馬嘴,就是「函蓋不投」。既然三心均不可得,自當一體同觀。當婆子問「欲點哪個心」時,可以輕輕地答她:「你知我也知,不能告訴他人知。」此後,婆子不能說她不知。她若說不知,即刻給她一句:「將謂將謂!原來原來!」她也不能說知,般若無知故。婆子要布施,德山是受施者。受施者若靈利,布施者始終是賓。證到自性之後,機鋒對答只是妙用,就看你是否機靈了。有人問你,你想一想再答就不行。如果心裏真是空蕩蕩的、真的沒有東西,答語即口就來,用不著思考。當然,起用也有一個學習、鍛煉的過程。我們面前的這個「互換機鋒」的公案,諸位要「仔細看」了。

劫石固來猶可壞,滄溟深處立須乾。

什麼叫「劫石」啊?劫,是佛教裏的時間單位。一劫是多長時間?可以用這塊「劫石」來計算。劫石是一塊異常堅固的石頭,厚度一由旬(一由旬等於四十里),長和寬都是八萬四千由旬,這比我們的地球大多了。每隔五百年,有天人下來,用他們的衣袖在劫石上拂一下,直到把這塊堅固的大石拂盡——磨得沒有了。天人的衣服很輕柔,重量只有六銖。二十四銖等於一兩,四件天衣才有一兩重。用這麼輕柔的衣袖,五百年才拂一次,將一塊比地球大得多的劫石磨光,所須時間之長還能想像得出麼?這麼長的時間就是一劫,謂之「輕衣拂石劫」。

「劫石固來猶可壞」,劫石雖然堅固,還是可以被輕柔的六銖天衣磨光,還是會壞掉。但烏臼和尚與定州來僧「賓主互換」的機鋒,你卻無論如何無法摧壞,千古萬古也不能窮盡。機就是佛性,鋒就是妙用,這是佛性的大機大用,怎麼會損壞呢?「滄溟深處立須乾」。滄溟,就是茫茫的大海。洪波浩渺,白浪滔天,滄滄茫茫,渺渺溟溟,無邊無際,遼闊彌遠。尋常人到了這裏,就要被淹沒掉。但是烏臼和尚與定州來僧,如果到這大海裏站立,海水也須乾涸。這是用劫石和大海作比喻,讚歎兩人「賓主互換」的機鋒。這一句明顯是「褒」,下面一句看來是「貶」,但骨子裏更是進一步讚歎:烏臼老和定州僧真是一代精英、傑出的高僧。

烏臼老,烏臼老,幾何般?與他杓柄太無端!

烏臼老、烏臼老啊!你這是從何說起呢?你有多大的本領啊?你怎麼敢把杓柄給與他人呢!你這樣做太輕率、太不對、太無端了。這根柱杖子,三世諸佛也用,歷代祖師也用。用它來打掉學人的執著、粘滯,使學人薦取自家本來面目。你怎麼能把這個輕易給人呢?幸虧定州來僧曉得「平展」,只輕輕地打了你三下。

縱或遇到一個魯莽的漢子,虛空裏揣骨、平地上起雷,把柱杖子交到他手,他跟你胡攪蠻纏,烏臼老也能輕易地轉危為安、化險為夷,以作家自有出身之路故。

一般說來,當然不能輕易把柱杖子交付他人。然而,我們做事情要看物件,要看看對方是什麼樣的人。是法器,就交付:不是法器,就不交付。烏臼和尚道眼通明,看準了對方,大膽地把杓柄與他,才演出了這場千古絕唱。如果當交付而不交付,縮手縮腳,這公案的後半段就沒有了。「呼即易、遣即難,互換機鋒仔細看。」雪竇禪師不就是從這裏看出精彩來的嗎?「劫石固來猶可壞,滄溟深處立須幹」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