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7月16日 星期四

肇論 (二) 後秦長安 釋僧肇 作


劉遺民書問附
遺民和南:頃餐徽聞,有懷遙佇。歲未寒嚴,體中如何?音寄壅隔,增用抱蘊。弟子沈痾草澤,常有弊瘵耳。因慧明道人北遊,裁通其情。古人不以形疏致淡,悟涉則親。是以雖復江山悠邈,不面當年,至於企懷風味,鏡心象迹,佇悅之勤,良以深矣。緬然無因,瞻霞永歎,順時愛敬。冀因行李,數有承問。伏願彼大眾康和!外國法師休納!上人以悟發之器而遘茲淵對,想開究之功,足以盡過半之思。故以每惟乖闊,憤愧何深。此山僧清常,道戒彌勵,禪隱之餘則惟研惟講。恂恂穆穆,故可樂矣。弟子既以遂宿心,而覩茲上軌,感寄之誠,日月銘至。遠法師頃恒履宜,思業精詣,乾乾宵夕。自非道用潛流,理為神御,孰以過順之年,湛氣若茲之勤?所以憑慰既深,仰謝逾絕。
去年夏末,始見生上人示《無知論》。才運清俊,旨中沈允,推涉聖文,婉而有歸。披味殷勤,不能釋手。直可謂浴心方等之淵,而悟懷絕冥之肆者矣!若令此辨遂通,則般若眾流,殆不言而會。可不欣乎!可不欣乎!夫理微者辭險,唱獨者應希。苟非絕言象之表者,將以存象而致乖乎?意謂,答以緣求智之章,婉轉窮盡,極為精巧,無所間然矣。但暗者難以頓曉,猶有餘疑一兩,今輒題之如別。想從容之暇,復能麁為釋之。
論序云:「般若之體,非有非無。虛不失照,照不失虛。故曰不動等覺而建立諸法。」下章云:「異乎人者神明,故不可以事相求之耳。」又云:「用即寂、寂即用。神彌靜,應逾動。」夫聖心冥寂,理極同無。不疾而疾,不徐而徐。是以知不廢寂、寂不廢知,未始不寂、未始不知。故其運物,成功化世之道。雖處有名之中,而遠與無名同。斯理之玄,固常所彌昧者矣。但今談者,所疑於高論之旨,欲求聖心之異:為謂窮靈極數妙盡冥符耶?為將心體自然靈怕獨感耶?若窮靈極數妙盡冥符,則寂照之名,故是定慧之體耳。若心體自然靈怕獨感,則群數之應,固以幾乎息矣。夫心數既玄而孤運其照,神湻化表而慧明獨存。當有深證,可試為辨之。疑者當以撫會應機覩變之知,不可謂之不有矣。而論旨云「本無惑取之知」,而未釋所以不取之理。謂宜先定聖心所以應會之道,為當唯照無相耶?為當咸覩其變耶?若覩其變,則異乎無相;若唯照無相,則無會可撫。既無會可撫,而有撫會之功。意有未悟,幸復誨之。論云「無當,則物無不當;無是,則物無不是。物無不是,故是而無是;物無不當,故當而無當。」夫無當而物無不當,乃所以為至當;無是而物無不是,乃所以為真是。豈有真是而非是、至當而非當,而云當而無當、是而無是耶?若謂至當非常當,真是非常是,此蓋悟、惑之言本異耳,固論旨所以不明也。願復重喻,以祛其惑矣。
論至日,即與遠法師詳省之,法師亦好相領得意。但標位似各有本,或當不必理盡同矣。頃兼以班諸有懷,屢有擊其節者,而恨不得與斯人同時也。
答劉遺民書
不面在昔,佇想用勞。慧明道人至,得去年十二月疏并問。披尋返覆,欣若暫對。涼風屆節,頃常如何?貪道勞疾,多不住耳。信南返不悉。八月十五日。釋僧肇疏答。
服像雖殊,妙期不二;江山雖緬,理契則隣。所以望途致想,虛襟有寄。君既遂嘉遯之志,標越俗之美,獨恬事外,歡足方寸。每一言集,何嘗不遠喻林下之雅詠,高致悠然。清散未期,厚自保愛。每因行李,數有承問。願彼山僧無恙,道俗通佳。承遠法師之勝常,以為欣慰。雖未清承,然服膺高軌。企佇之勤,為日久矣。公以過順之年,湛氣彌厲,養徒幽巖,抱一沖谷,遐邇仰詠,何美如之!每亦翹想一隅,懸庇霄岸。無由寫敬,致慨良深!君清對終日,快有悟心之歡也。即此大眾尋常,什法師如宜。秦王道性自然,天機邁俗,城塹三寶,弘道是務。由使異典、勝僧方遠而至,靈鷲之風萃於茲土。領公遠舉,乃千載之津梁也。於西域還,得方等新經二百餘部,請大乘禪師一人、三藏法師一人、毘婆沙法師二人。什法師於大石寺出新至諸經,法藏淵曠,日有異聞。禪師於瓦官寺教習禪道,門徒數百,夙夜匪懈,邕邕蕭蕭,致可欣樂。三藏法師於中寺出律藏,本末精悉,若覩初制。毘婆沙法師於石羊寺出《舍利弗阿毘曇》胡本,雖未及譯,時問中事,發言新奇。貧道一生,猥參嘉運,遇茲盛化。自恨不覩釋迦祇桓之集,餘復何恨?而慨不得與清勝君子同斯法集耳。生上人頃在此同止數年,至於言話之際,常相稱詠。中途還南,君得與相見。未更近問,惘悒何言!威道人至,得君《念佛三昧詠》,并得遠法師《三昧詠》及〈序〉。此作興寄既高,辭致清婉。能文之士,率稱其美。可謂游涉聖門,扣玄關之唱也。君與法師當數有文集,因來何少?什法師以午年出《維摩經》,貧道時預聽次;參承之暇,輒復條記成言,以為注解。辭雖不文,然義承有本。今因信持一本往南。君閑詳,試可取看。
來問婉切,難為郢人。貧道思不關微,兼拙於筆語。且至趣無言,言必乖趣。云云不已,竟何所辨?聊以狂言,示詶來旨耳。
疏云「稱聖心冥寂,理極同無。雖處有名之中,而遠與無名同。」斯理之玄,固常彌昧者。以此為懷,自可忘言內得,取定方寸。復何足以人情之所異,而求聖心之異乎。
疏曰「談者謂窮靈極數妙盡冥符,別寂照之名,故是定慧之體耳。若心體自然靈怕獨感,則羣數之應固以幾乎息矣。」意謂,妙盡冥符,不可以定慧為名;靈怕獨感;不可稱羣數以息。兩言雖殊,妙用常一。迹我而乘,在聖不殊也。何者?夫聖人玄心默照,理極同無。既曰為同,同無不極。何有同無之極,而有定慧之名?定慧之名,非同外之稱也。若稱生同內,有稱非同;若稱生同外,稱非我也。又聖心虛微,妙絕常境。感無不應,會無不通。冥機潛運,其用不勤。群數之應,亦何為而息耶?且夫心之有也,以其有有。有不自有,故聖心不有有。不有有,故有無有。有無有,故則無無。無無,故聖人不有不無。不有不無,其神乃虛。何者?夫有也、無也,心之影響也。言也、象也,影響之所攀緣也。有無既廢,則心無影響。影響既淪,則言象莫測。言象莫測,則道絕群方。道絕群方,故能窮靈極數。窮靈極數,乃曰妙盡。妙盡之道,本乎無寄。夫無寄在乎冥寂,冥絕故虛以通之;妙盡存乎極數,極數故數以應之。數以應之,故動與事會;虛以通之,故道超名外。道超名外,因謂之無;動與事會,因謂之有。因謂之有者,應夫真有,強謂之然耳。彼何然哉?故經云:「聖智無知而無所不知,無為而無所不為。」此無言無相寂滅之道。豈曰有而為有、無而為無?動而乖靜、靜而廢用耶?而今談者多即言以定旨,尋大方而徵隅,懷前識以標玄,存所存之必當。是以聞聖有知,謂之有心;聞聖無知;謂等大虛。有無之境,邊見所存,豈是處中莫二之道乎!何者?萬物雖殊,然性本常一;不可而物,然非不物。可物於物,則名相異陳;不物於物,則物而即真。是以聖人不物於物、不非物於物。不物於物,物非有也;不非物於物,物非無也。非有,所以不取;非無,所以不捨。不捨,故妙存即真;不取,故名相靡因。名相靡因,非有知也;妙存即真,非無知也。故經云:「般若於諸法,無取無捨,無知無不知。」此攀緣之外、絕心之域,而欲以有無詰者,不亦遠乎!請詰夫陳有無者。夫智之生也,極於相內。法本無相,聖智何知?世稱無知者,謂等木石、太虛、無情之流。靈鑒幽燭,形於未兆,道無隱機,寧曰無知?且無知生於無知,無無知也,無有知也。無有知也,謂之非有;無無知也,謂之非無。所以虛不失照、照不失虛,怕然永寂,靡執靡拘。孰能動之令有、靜之使無耶?故經云:「真般若者,非有非無,無起無滅,不可說示於人。」何則?言其非有者,言其非是有,非謂是非有;言其非無者,言其非是無,非謂是非無。非有,非非有;非無,非非無。是以須菩提終日說般若,而云無所說。此絕言之道,知何以傳?庶參玄君子,有以會之耳!
又云「宜先定聖心所以應會之道,為當唯照無相耶?為當咸覩其變耶?」談者似謂無相與變,其旨不一,覩變則異乎無相,照無相則失於撫會。然則即真之義,或有滯也。經云:「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。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」若如來旨,觀色空時,應一心見色、一心見空。若一心見色,則唯色非空;若一心見空,則唯空非色。然則空色兩陳,莫定其本也。是以經云「非色」者,誠以非色於色,不非色於非色。若非色於非色,太虛則非色,非色何所明?若以非色於色,即非色不異色。非色不異色,色即為非色。故知變即無相,無相即變。群情不同,故教迹有異耳。考之玄籍,本之聖意,豈復真偽殊心、空有異照耶!是以照無相,不失撫會之功;覩變動,不乖無相之旨。造有,不異無;造無,不異有。未嘗不有,未嘗不無,故曰「不動等覺而建立諸法」。以此而推,寂用何妨!如之何謂覩變之知,異無相之照乎,恐談者脫謂空有兩心,靜躁殊用,故言覩變之知,不可謂之不有耳。若能捨已心於封內,尋玄機於事外,齊萬有於一虛,曉至虛之非無者,當言至人終日應會,與物推移,乘運撫化,未始為有也。聖心若此,何有可取而曰「未釋不取之理」。

又云「無是乃所以為真是,無當乃所以為至當。」亦可如來言耳。若能無心於為是,而是於無是,無心於為當,而當於無當者,則終日是,不乖於無是;終日當,不乖於無當。但恐有是於無是、有當於無當,所以為患耳。何者?若真是可是、至當可當,則名相以形,美惡是生。生生奔競,孰與止之?是以聖人空洞其懷,無識無知。然居動用之域,而止無為之境,處有名之內,而宅絕言之鄉。寂寥虛曠,莫可以形名得,若斯而已矣。乃曰真是可是、至當可當,未喻雅旨也。恐是當之生,物謂之然,彼自不然,何足以然耳。夫言迹之興,異途之所由生也。而言有所不言,迹有所不迹。是以善言言者,求言所不能言;善迹迹者,尋迹所不能迹。至理虛玄,擬心已差,況乃有言,恐所示轉遠。庶通心君子,有以相期於文外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