禪海微瀾
元音老人著
直指與參話頭
達摩西來傳佛心印,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,未閱有參話頭之說。蓋禪乃涅槃妙心,正法眼藏,係人人本具的天真佛性,不因修得,不用求成。只因迷於聲色,忘失本真,造業受報方才沈淪六道。苟能醒悟一切聲色貨利皆如空花水月,無可追求,毅然放捨,毫無粘著,則不須修法,當下即可回復本真而歸家穩坐。因之,從上諸祖皆直接指示學人,令於言下悟去,不用鈍置學人繞路參話頭,唐喪光陰。
如問:「如何是佛? 」則答曰:「即心是佛。」或問:「清談對面,非佛而何? 」或曰:「我與汝道,恐汝不信。」俟學人誠惶誠恐地道:「和尚誠語,學人焉敢不信! 」則答曰:「即汝便是。」更或召喚學人,俟伊應諾,則指示曰:「即此是,別無他物。」或反下一問:「是什麼? 」使學人反省而悟。
宗門諸祖上自釋迦文佛拈花,迦葉微笑印心,開斯雄邁古今獨樹一幟的教外別傳宗派後,下至唐宋以前的列聖先賢所有開示學人的語句、偈頌,莫不赤裸裸地直示學人以真心,從不教人做參話頭功夫。如寶誌公道:「斯道本來現成,不用求,不用學,無你用心處,只當下一息便是。」又于《十二時歌》中末二句道:「未了之人聽一言,只這如今誰動口?!」說得多少親切明白。
善慧大士曰:「有物先天地,無形本寂寥;能為萬物主,不逐四時凋。」另又直指云:「夜夜抱佛眠,朝朝還共起。起坐鎮相隨,語默同居止。纖毫不相離,如身影相似。欲識佛去處,只這語聲是。」大士《心王銘》,更是千古箴銘,其中道:「決定是有,不見其形;身內居停,面門出入,應物隨形,非去來今。」說得多少坦率、真切、痛快,大士真可謂老婆心切矣。
南嶽慧思曰:「道源不遠,性海非遙;但向己求,莫從他覓,覓即不得,得亦不真。」又曰:「頓悟心源開寶藏,隱顯通靈現真相;縱令逼塞滿虛空,看時不見微塵相;可笑物兮無比況,口吐明珠光晃晃。」又曰:「天不能蓋地不載,無去無來無障礙,無長無短無青黃,不在中間及內外,超群出眾太虛玄,指物傳心人不會。」古人直指傳心,可謂婆心切矣,而人不會,良可哀也。
布袋和尚云:「只個心心心是佛,十方世界最靈物;縱橫妙用可憐生,一切不如心真實。」又曰:「吾有一軀佛,世人皆不識。不塑亦不裝,不雕亦不刻。無一滴灰泥,無一點彩色。人畫畫不成,賊偷偷不得。體相本自然,清淨非拂拭。雖然是一軀,分身千百億。」此諺說得如此爽快明白,使人一見了然無疑,還用參什麼話頭呢?
祖師禪就這麼直截了當,使人於言下大悟去,不用迂回曲折地繞路做功夫。但這直下開示人見性,無修無證亦無得的法門,不僅禪宗如此,即密宗的高深密法—阿底約嘎,也不例外。他們開示學人:「應知佛與傳承諸上師及我心無別」;「見、定、行一切行持皆攝於心」;「一切染淨諸法統統在現前離垢、空明、豁朗的內證智—本覺或本性中完全具矣」;「不須用界智為入門而勤修,只悟此當前種種顯現皆我真心所化之相,無取無求,即超越勤修與因果」。這種種開示與禪師的說法無二無別,也是教人當下識自本心,見自本性。但他們不能一下手就習此法,須從四加行修起,慢慢地進入生起次第,修有相密,再漸漸地過渡到圓滿次第,將有相化空,才能緩緩地與此法相應。其間不知要耽擱多少歲月,哪能和禪宗一樣底直截了當,痛快徑捷? ! 所以在一切修行的法門中,以禪宗為最簡便、最迅速、最圓頓的法門。吾人得之,真不知從何世修來這麼大的福根!
但到唐宋以後,人心漸劣,根性漸薄,不珍視直指之真理至言而崇尚玄奇之悄語僻詞,以為純正之語無甚奇特,不予謹奉遵守,以之綿密保任,長養聖胎從而圓證菩提正果,反致因鄙視而流落六道無有出期。就如紈夸子弟以祖傳家業非由自己艱苦經營得來,不知珍惜,揮霍無度,最終淪為餓殍一樣。祖師們于哀愍之餘,乃隨機一變直指為參話頭。將一則無義味、無理路的說話置於學人心頭,如吞栗棘蓬相似,令其吐不出,咽不下,欲進不得,欲罷不能地生起大疑情。經一番苦參精研,於行不知行,坐不知坐時,忽然碰著磕著,如於十字街頭覿見親阿爹相似,親證本來。方知佛本現成,勤苦追求,皆是騎驢覓驢,白費辛苦,曷勝冤屈! 然非經此一番艱辛參究,本真何由得見? 祖師用心亦良苦矣。
參話頭固須起大疑情,方能隔斷妄想、妄念,打破無明,從而親見本真。否則,即不起作用,參到驢年,亦無由開悟。此所謂大疑大悟,小疑小悟,不疑不悟也。但伶俐漢,實不須費多少手腳,吃多少辛苦,用若干年來參究。只于祖師們一句無理路話頭劈面摔來而自己無理可申,無言可答,無心可心時,回光一瞥:這諸念皆空,而有一明明不空者知諸念之空,這是什麼? 即可以大悟矣。
祖師們的無義味無理路話頭,不是硬要你答出個道理來,而是要你於無言可說,一念不生時反省這「不會」的是誰? 如問師:「如何是佛? 」答曰:「東山水上行。」或曰:「燈籠緣壁上天臺。」使你摸不著頭腦,逼你言語道斷,心行路絕,你此時雖然無念可生,但非如木石無知,只於這千鈞一髮的關鍵時刻回光一瞥:「這是阿誰? 」則參禪事畢矣。
不能於斯悟者,參話頭起疑情,經多年的苦心孤詣,確能大徹大悟。但這還要明眼師家適當的鉗槌鍛煉,相機隨宜的提示和關鍵時刻恰到好處的點撥方能圓成。如一個人閉門造車般的盲參瞎練,就很難開悟了。如果疑情提不起,而在念話頭,那就更無望了。
降及近代,參禪同仁大都起不起疑情。如參「念佛是誰」,他們不在「誰」上著力參究,而在口裏念「念佛是誰」,這就失卻「參」的作用了,以致雖經多年用功而不能開悟。今日禪宗之所以衰微若此者,不皆由人才寥落,缺少真悟之士傳承弘揚,淪為「法卷傳法」之故歟?
念「念佛是誰? 」還不如念阿彌陀佛。因為念阿彌陀佛,有佛力加持,將來可藉以往生西方淨土;念「念佛是誰」,既不能起疑情而開悟,也不得佛力加持而生西,除種一點善因外,恐怕別無收穫了。
現代參禪同仁既不能起疑情,又因工作關係,無法花二、三十年的時間來辛勤參究,倒不如仿效古法直接指示學人見性的方法,為來參者開發自性。讓他們悟後綿密保任,勤除習氣,以臻圓滿,而造就廣大人才,振興聖教,或較為得計。
講到直指學人見性,定會遭到諸方的反對和責難。他們因久習於參話頭見性,總以為不經自己刻苦參究而悟得的,不是見性。所謂「從門入者不是家珍」,從書上看來的,或經他人指授的都無用,一定要自己真參實究打開來的,方是真悟,方才得力。話是不錯,確實須自己做功夫,做到妄念消融,內而身心,外而世界一齊消殞,方為親證。但是現階段的禪和子疑情起不起,話頭參來無用,打不開本來,見不著本性,才不得已為相應時節因緣而改古法為今用啊!
講到佛性、真心,其實以直示而一念回光薦得者,與苦參數十年薦得者,乃至與修心中心密法,以佛力加持而薦得者,卒無二樣。不過其中力用略有不同而已。一念回光薦得者力最薄,遇事不得力,常為事境所牽,作不得主;苦參數十年薦得者力最勝,以多走冤枉路故,腳勁充厚,遇事能運用自如,無有走著。但力薄者只要不得少為足,時時提高警惕,在行住坐臥處,日常動用中,精勤鍛煉,將曠劫多生的執著妄習漸漸除盡,也能上上升進而臻于圓滿成就,此本是古德指授教化後人之軌範。
關於參話頭,古德也並非沒有微詞。如廣慧璉禪師上堂示眾云:「佛法本來無事,從上諸聖儘是捏怪,說些微妙的奇言奧語,惑亂人心;後來教參話頭,更是強生枝節,壓良為賤,埋沒兒孫。更有雲門、趙州、德山等輩死不惺惺,一生受屈。老僧這裏即不然,即或釋迦老子出來,也貶向他方世界,教他絕路去。何以故,免得喪我兒孫。老僧與麼道,你等諸人作麼生會? 若於這裏會者,豈不慶快! 教你脫卻衣衫,作個瀟灑地衲僧在;若不會,來年更有新條在,惱亂春風卒未休。」
這則說話,說得多少透徹、剿絕,那裏有我們商量用心處? ! 我們大家只要安分守己,隨緣就活,不妄自舉心動念,節外生枝地亂起知解—要脫離生死,修行悟道,要成佛具智慧辯才、神通,要建立佛國淨土……當下即是朗朗乾坤,清平世界。不用費什麼手腳即便恢復天真佛性,歸家穩坐,樂享太平。
於此可見,明心見性不是非參話頭不可的。即在唐宋時,諸大祖師也多有精要的直示。茲略舉數例如下:
永明壽禪師云:「自古佛祖心心相授,並無一法與人。只教你執定金剛王寶劍,斬斷一切所知、所見、所聞、所覺、所悟,只剩這赤條條、光裸裸,一塵不染,一絲不掛的,便大事了畢。」並作偈云:「化人問幻士,空谷答泉聲;欲會吾宗旨,泥牛水上行。」
真淨文云:「佛法至妙無二,但如實知自心,則究竟本來成佛。」有頌云:佛性天真事,誰云別有師? 穿衣吃飯處,謦欬掉臂時,惟吾自心用,何嘗動所思,眾生皆平等,日用自多疑。又云:不擬心思量,一一天真,一一明妙,所以迷自心而眾生,悟自心即成佛。
佛果云:「但只退步,愈退愈明,愈不會愈有力量;異念才起,擬心才生,即猛然割斷,令不相續,則智慧洞然,步步踏實地,自然得大解脫。」
雲門云:「你諸人無端走來這裏覓什麼? 老僧只管吃飯屙屎,別解作什麼? ! 」又云:學者不信自心,不悟自心,不得自心明妙受用,不得自心安樂解脫。心外妄有禪道,安立奇特,妄生取捨,縱修行,落外道、二乘、禪寂、斷見境界。
大慧杲云:「至理忘言,時人不悉,強習他法,以為功能,不知自性是個微妙大解脫門,具足一切妙用,從古至今,無少欠缺。猶如日輪,遠近斯照,雖及眾色,不與一切和合,靈燭妙明,非假鍛煉。為不了故,取於物象,但如捏目,妄起空華,枉自疲勞,若能返照,無第二人,舉措施為,無非實相。人每言自根鈍,試返照,看能知鈍者,還鈍也無? 」又示汪彥章云:「若自生退屈,謂根性陋劣,更求入頭處,正是含元殿裏問長安在甚處耳。正提撕時是阿誰? 能知根性陋劣底又是阿誰? 求入頭處底又是阿誰? 妙喜不避口業,分明為居士道破,只是個汪彥章,更無二個;只有一個汪彥章,更那裏得個提撕底,知根性陋劣底,求入頭處底來? 當知皆汪彥章影子,並不干他汪彥章事。若是真個汪彥章,根性必不陋劣,必不求入頭處,但信得自家主人不及,並不消得許多勞攘。」「妙喜者已是老婆心切,更須下個註腳:人位即是汪彥章,信位即是知根性陋劣求入頭處底。若于正提撕話頭時,返思能提撕底,還是汪彥章否? 到這裏間不容髮,若佇思停機,則被影子惑矣。」
諸如此類的坦率真誠、悲心為人,使人當下見性的直指明示,翻閱禪錄,真是指不勝屈。一方面固是諸大祖師老婆心切,毫無保留地欲人同出苦海,共證真常;另一方面也可於此看出悟心證道不是非參話頭不可。我們只須于師家明示下,豁然省悟,深信不疑這能起功用的就是我人自己的本來面目,沒有什麼玄妙奇特,只要於行住坐臥間綿密保任,與自己的著相妄習作鬥爭,漸漸底將它除淨,即能臻于玄奧。
如或疑此直指明示的方法,學人悟來恐不得力,也可另換手法。就學人來問時,用一句無理路的答話摜過去,逼得他無言可答,無理可申時,指他回光一瞥而親證本來。如問:「如何是佛? 」答曰:「面向西看東。」學人聞後因無理可循,必然一呆,不知所措,即追問:「這無言可對的是誰? 」他必更不會。再追問:「這眼目空動,欲言不得,欲罷不能的還是你自家的本來面目否? 」學人于此必然有省,如再不會,可更進一步指示:「欲親見佛性,會取這『不會的』,別無其他! 」我想,經這一番詳示,再不會,恐怕就不是吾道中人了。
這直指見性成道法門是一超直入的雄偉心法,他是誕生王子,不假外在功勳,所以不用習禪定和一切有相修法,誕生王子必定接位稱王;一切有為禪定修法,功夫再好,只是立功受獎的週邊大臣,永遠不得為王。所以六祖說:「只論見性,不論禪定解脫。」我們能確認這無知的靈知就是我們的真心、佛性,毫不懷疑,真是了不起的大事因緣,沒有福德的人是擔當不起的!
但是話要說回來,確認這尊貴無比的佛性後,不能荒唐放逸,以為到家無事。須嚴加保護,妥善長養,使其內不隨妄念流浪,外不為物境牽流,日就月將,漸臻圓滿,才得真實受用。否則,狂妄無羈,任其走著,則一無是處。非但生死依舊,而且未得為得,也將沈淪惡趣,可不慎哉!
講到保任,原非難事。只是平日動蕩慣了,易被妄念和物境牽流而忘卻保任,往往隨妄念流浪了好多轉,跟物境遷流了許多時,才猛然省悟,所以功夫不能成片。這保任功夫的難,就難在時時不忘記。古德云:「不怕念起,只怕覺遲。」絕非虛語。我們倘能提高警惕,集中心力觀牢心念起處,不隨之流轉;任何事物當前皆不粘染,不消三五年,即能打成一片。
復次,「保任」功夫是由淺入深的兩部功夫,不是一回事。「保」者,保護也;「任」者,放任也。做功夫先從保護下手,如嬰兒降生後,須妥善保養,以免夭折一樣。等有為的保護功夫做到圓滿,在日常動用中毫無走著時,才能進入「任」字功夫。任其自由行動,要坐便坐,要行便行,毫無拘束,方能進入無為正位。更向上,渾化其無為之跡,無所謂無為不無為,鎮日如癡如呆,饑來吃飯,困來打眠,方得真實受用。但如因做「保」字功夫時,用功過切,看得過緊,時間長了,呆如木雞,死而不化,則又非是。故做功夫有三難:一是認識本來,立穩腳跟,無所狐疑難;二是認識本來後,綿密保任不忘難;三是不死保護,活潑放任難。過此三者,則天上天下唯爾獨尊矣!
或問:「大慧杲禪師斥諸方靜坐觀心為默照邪禪。今子教人於直指見性後,綿密觀照,保護真心,豈不落入默照邪禪之列? 」答曰:大慧斥諸方為默照邪禪者,以諸方不知有—不識本性—只在那裏空坐,徒勞無益,更有落入死水、無記之虞,所以斥為邪禪。今我們大家先識本性,而後加以綿密保護,不是空保;是有主、知妙有的保,猶如有了孩子後加以養育的保,不是沒有孩子的空保。這和大慧斥責的邪禪截然不同,不可混為一談。識自本心,見自本性,在修法的途程上如此重要,就更突出了直指的重要性和關鍵性。
直指見性既如此重要,諸大祖師能為學人開發自性,令其當下悟者,而免迂回曲折地多走彎路,真是功德太大了。禪門五宗的諸大祖師能為學人暢曉無疑地直示真心的,代不乏人,但其中說得最直接痛快,令人聞後即能悟道的莫過臨濟祖師。他非但把如何是當人的佛性及這性在什麼處說得一清二楚,而且把悟後如何做保任功夫以及功夫向上升進的歷程,也用「三玄三要」毫無保留地表泄出來。不似他宗把說到嘴邊的關鍵話又咽了回去,使人反而生疑,摸不著頭腦,這大概就是今日他宗皆絕響,唯臨濟尚能延續的原因吧。
臨濟祖師開示學人說:我與諸佛不別者,乃認得這說法之人,聽法之人,他是無依的人,他是諸佛之母,諸佛皆從此出。又云:豎起眉毛,挺起脊梁,露出巍巍堂堂這說法之人、聽法之人,便是活佛活祖。又云: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,常出入人之面門。又云:欲識此無位真人麼? 即今說法、聽法者是。又云:人要求真正見解,不要求殊勝,殊勝自至。何以謂之真正見解? 你四大色身不解說法聽法,脾胃肝膽不解說法聽法,虛空、物境不解說法聽法,是什麼解說法聽法? 是你目前歷歷的勿一個形段孤明,是這個解說法聽法,若如是見,便得與佛祖不別。又云:你欲識佛祖麼? 只你能聽法的便是,如信不及而向外求,設求得者,皆是文字名相,終不得他活佛活祖之意。又云:約山僧見處與世尊不別,每日多般用處欠少什麼? 六道神光未曾間息,若能如是見得即是一生無事人。又云:你欲得生死去住自由,即今識取聽法的人,無形無相,無住處,活潑潑地應萬般設施用處,只是無處所,覓著轉遠,求之轉乖,號為秘密。……
臨濟祖師見得真,說得苦,將「說法、聽法」的人反覆叮嚀囑咐學人的話,多不勝舉。總是要人當下信得及,識得透,才能了畢大事。我們後輩學子果能于斯識得本性的端倪,毫不懷疑地於行住坐臥中加以綿密保任,消盡妄習,圓證菩提,方不辜負臨濟公赤誠為人的本懷。
至於「三玄三要」更是臨濟公心詣。因他用心細密,親歷過來,說得清楚透徹。他說大凡演唱宗乘,一句中須具三玄,一玄門須具三要。這三玄三要,我們要細細參透,方知由初悟,漸臻圓滿的玄奧。但歷來諸方對這三玄三要究竟是哪三玄哪三要呢? 各執一詞,爭論不息,相持不下。如古塔主、洪覺范、張無盡等,有的說是藉此為塗毒鼓聲,一死便休;有的說是截斷眾流,壁立萬仞,偷心全死而悟本來;有的說似清涼寂滅幢等。惟古塔主獨排眾議,謂臨濟公既說三玄,應還他三玄,怎可以一語而概之。乃採集言句表彰三玄,但於中又遺漏幾要,不無支離破碎之感。在此眾論紛壇,莫衷一是之際,汾陽昭禪師乃以一偈而概之曰:「三玄三要事難分,得意忘言道易親;一句明明該萬象,重陽九月菊花新。」他是臨濟公第五代孫,他說難分,誰敢再分。以是三玄三要之詣,塵封高閣,決無有再提起者。迨至清初天童密雲悟禪師的法嗣三峰禪師出世,進問乃師本宗初祖三玄三要的的旨,悟師以汾陽昭偈答之,三峰不肯,請師清楚明晰地指出三玄是哪三玄? 而且一玄有三要,三玄就應有九要,九要又是哪九要? 不可籠統顢頇地說一句事難分而作罷。因此引起師弟不睦,更因此爭論。清雍正帝目為犯上,阻止三峰語錄流通,焚毀其書,致今日無從查閱此公如何申述三玄三要之玄旨,誠為莫大的憾事! 於茲無可奈何之際,謹就諸先賢關於三玄三要之論述,擇其適合為近代人用功之軌範者略錄之於後:
臨濟公說「一句中具三玄」。在要弄清三玄之前,先要明白這一句是哪一句,不明白這一句又何從透三玄呢? 原來這一句就是上面說的「赤肉團上有一無位真人,即今說法、聽法者是」。這一句最關緊要,是三玄三要的總綱。明白這一句,識得本來面目,才可往下談玄要—用功的過程。否則,如紙上談兵,空說無益。
所謂說法聽法的無位真人,即本來本真,不因造作,不用修成而無依倚的本色道人也。我們現在能說法聽法的不是四大色體,乃各人目前歷歷孤明而無形相的「靈明妙覺」。我們會得這個「妙覺」,只為初悟,習氣未除,自救不了,需要歷境練心,上上升進方能與佛祖把手共行。所以臨濟公把這段歷進的途程分為三玄三要。
從這句說法聽法的無位真人上因各人的根基和所悟的深淺不同,分為三玄。是哪三玄呢? 第一是體中玄,第二意中玄,第三是句中玄。蓋從悟得的妙體上發而為之的大意,由意產生妙用拈出而為言句。臨濟公于每一玄,各有一句說話,今為讀者易於明瞭契入起見,將三句提示,顛倒過來,由淺入深的從第三句中玄開始分段略說如後:
(1) 句中玄:「看取棚頭弄傀儡,抽牽全藉裏頭人。」
這句話就是說我們看木偶戲,木頭人會動,全靠人在裏面抽線。教我們由此明白我們之所以能言能行全是佛性的作用,離開佛性,這個色體就如木頭一樣,不能動彈,藉此提示而明悟本來。但這只是初悟,執著習氣猶在,故此時自救不了。但在悟後,只要不放逸,不得少為足,精勤綿密地做保任功夫,即能除盡習氣而了斷生死。故這裏就功夫上進的程式分為三要:
初要,初悟時脫離諸相,識得本真,是為句中玄初段。
中要,既識本真,習氣猶在,即當綿密保護,不可稍懈。
上要,以自己保自己,則有想像光影,思欲離之,但功力不夠,猶不能忘。此時任你保護嚴密,但有相而不能忘,所以臨濟公說自救不了。
(2) 意中玄:「妙解豈容無著問,漚和爭負截流機! 」
斯道妙理難解至於不可以言解,斯真妙矣。既妙至無可言解,則起念來問者,豈不錯乎? 即善問如無著菩薩者,至此亦無能措詞。蓋無為法門,其初已悟截流之機—即識得本來—入於正位,則群流—妄想—皆斷。漚和者乃水中之泡一起一滅和而成塊也,任你百千萬億有言說的問答漚塊,怎能負擔得起截斷眾流的大機大用? 意思是任你百千問答,終歸有解,豈能如無解之妙解,一齊放下,無問無答當下即截斷眾流,而端坐證無為。這裏就功夫進度也分三要:
初要,接句中玄上要,因保任功夫綿密,能離卻想像光影,然猶有離在意中。
中要,功夫更加綿密,忘卻「離」字,遂入無為正位。身心輕安,受用無比。其始也返照之意多;今也變返照而為寂照,端拱無為,一無事道人而已。
上要,此時無所謂功夫,無功之功,其功甚大,即無為亦渾化其跡,無所謂無為矣。此時不求神通變化,而神通自來! 到此地位已明兩玄六要,可以教化人天,故臨濟公云:此句薦得可以為人天師。
(3) 體中玄:「三要印開朱點窄,未容擬議主賓分。」
此三要不是上面說的初、中、上三要,而是身、口、意三要。上面說的三要乃返本還原,自家大事了畢者;此三要乃印開心地—朱點—發百千萬陀羅尼,建立化門,起度生之妙用者。為度生故,身則外現威儀;口則隨機對答;意則智悲雙運。以此為印,開發心地,廣大無邊,凡一切料簡、與奪、權實、照用、賓主,不必擬議而自然歷歷分明。( 試問:東西兩堂二僧同時出來下喝一聲,還分得出誰是主誰是賓否? ) 這裏也分三要:
初要,功夫妙到極處,則妙不能久炫其妙而返淡,此淡乃功夫妙到盡極處,返而為淡,不是未曾歷過意中之玄要而妄言淡者。淡如水,水無味,同愚人一樣,無識無知,穿衣吃飯而已。
中要,我們本體本來如此,今復如此,並無增加。斯理實非妙字能盡,惟淡字好,但大家一入淡則覺孤寂而飛走去,惟智者能安而樂之。淡雖無味,然無味中有一至味在。原來不是色,不是空,不是一,不是萬,不是凡,不是聖,不是境,不是物,不是有為,不是無為,不是亦不是,於行住坐臥,動靜酬酢往來之中而歷歷孤明,如朗月當頭,推之不去,攬之不來,總無絲毫接續斷滅,影響之相。
上要,至此難於開口措詞,世尊見文殊、迦葉白椎竟便下座,古來諸禪德至此便拂衣歸方丈。惟曹山禪師有一句話可用來明此上要。僧問曹山:「朗月當頭時如何? 」山曰:「猶是階下漢。」僧曰:「請師接上階。」山曰:「月落時相見。」諸位讀者,月落後莫非即漆黑一團,不見光明了麼? 非也,這是功夫到究竟處,渾化相忘,毫無痕跡,猶如吾人在空氣中而忘其為空氣也。此時如有人進問一句:「月落後作麼生相見? 」我即向他禮拜了退。
可見我們做功夫到究竟地,一點影響也沒有,假如還執著神通變化,則失之遠矣! 所以臨濟公說,到此地位可以為佛祖之師。
這臨濟公直指人見性成道的三玄三要心法,自從汾陽昭說「事難分」後,後人大都不敢再分三玄三要的內容究竟是什麼玄要? 只顢頇籠統地說一聲「泥彈子」或「喝」一聲而掩飾過去。講到喝,如真透過三玄三要達到究竟地,這喝非但當得起三玄三要的最高點—「三要印開朱點窄」,即三世諸佛也為之喝退;如只籠統顢頇地「喝」,則張三李四哪個不會喝,這喝值得什麼狗屎橛!
棒喝在禪宗的作用頗為廣博而微妙,德山棒、臨濟喝是響徹古今的宗門風範。不知有多少豪邁英俊之士於斯豁開正眼而歸家穩坐,可見其作用之微妙,有非言語所能表達者。茲舉一則「喝」的公案供養大眾,以略窺其微妙:
宋徽宗時,當朝太尉請諸山長老來家開無遮大會,當時禪宗的大德圜悟勤也在座,徽宗皇帝也著便衣來會隨喜。會間有華嚴座主提問道:「在我們教下講來要成佛須經三大阿僧祗劫,而禪宗則說一棒一喝即能證道,這和佛所說大相徑庭,不能使人無疑。今宗下大德在此,如一喝能透得賢首五教,則能使大家信服,棒喝確有此功效;如透不過五教,則所謂棒喝能使人成道者,便同魔說。敬請宗下大德來開示愚蒙。」
時圜悟以目視淨因成禪師,成會意,乃對大眾曰:此問題很簡單,不值前輩長老解答,由我少長老來試答。要透五教,先將五教的教義立明,以免下喝時混淆不清:
1、小乘教:小乘著有,以有法可修,有生死可了,有涅槃可證為義。
2、大乘始教:乃真空絕相之理法界,以一法不立,一塵不染為尚。
3、大乘終教:以非空非有為義,空有雙非,乃空有皆不住之事法界。
4、大乘頓教:以即空即有為義,空不礙有,有不礙空,乃空有雙運之理事無礙法界。
5、大乘圓教:以非空而非有,非有而非空,圓融無礙為旨,乃佛祖心髓之事事無礙法界。
成舉罷問座主:「五教之義旨是否如此?」主曰:「如是如是」。成乃大喝一聲,問眾曰:「還聽見否?」眾曰:「聽見了」。成曰:「那末是『有』了,可透小乘教」。歷久聲消,成問眾曰:「還聽見否?」眾曰:「聽不見了」。成曰:「那麼是『空』了,能透大乘始教。」成進云:「現在無聲,剛剛有聲,是非空;剛才雖有而現在則無,是非有,這非有非空能透大乘終教了。再則,現在說空,因剛剛有才說空,如剛剛無有,現在無從說空。那麼,說空之時有在空;例此,因空才說有,如無空說什麼有?故說有之時空在有,這是相對相成的,這就是即空即有,即有即空,透得過大乘終教了。再說大乘圓教非有而非空,非空而非有者,我一喝不作一喝用,做一切事毫無去留、粘染。終日吃飯,未曾咬著一粒米,終日著衣,未嘗掛著一根絲;不動身心而日應萬緣,端拱無為而妙用恒沙;說無之時,周遍沙界,說有之時,纖毫不立。諸子百家,百工技藝,莫不如此,此大乘圓教圓融無礙之旨也」。大眾聞後,莫不信服讚歎,徽宗在座也點頭不止。
這則公案啟示我們,舉凡一舉一動,一言一行,莫不是真心的妙用,只要我們於識得它後,不忘保任,時時處處在事境上磨練,將舊習除盡,即能起大機大用,圓證菩提,正不必參無義味的話頭也。但如習氣深厚,執著堅固的人,雖能識得這說法、聽法的人,但因定力不夠,看不見妄念起處,無從著手保護;于物境當前時,更無力轉換,就可擇一與自己習性相應的法門,如數息、念佛、參話頭或修心中心法等,加上打坐,增加定力,庶幾可於行住坐臥處不忘保任,而于最後圓成徹證之功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