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4月8日 星期三

禪海微瀾(三) 元音老人著

禪海微瀾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元音老人著

物我不二

僧問大隨禪師( 溈山靈佑禪師法嗣) :「大千壞時,法身壞不壞? 」隨曰:「法身也壞。」此語疑煞天下人。但投子青禪師聞之,便裝香作禮,稱大隨乃古佛出世。

法身真如妙體乃不生不滅,不來不去,不動不搖,不變不易,亙古常青之妙體,如何隨大千世間壞時而毀滅? 此語與佛所說大相徑庭,莫非錯下名言,淆惑世人,要落金剛地獄麼? 但如真錯了,投子青是大禪德,為什麼要裝香作禮,讚他是古佛再世呢?

原來所謂世間者,不論什麼事物,都是我們廣大眾生的佛性—法身—所變化顯現,離開法身,什麼也沒有。《法華經》說:「是法住法位,世間相常住。」就是說世間的一切事物無一不是依法身顯現而建立的。以「是法」就是不論什麼事物,而「法位」就是一真法界,也就是說世間相就是法身,法身就是世間相。

我們知道,理以事顯,事以理成,理和事是分不開的。理事既無可分,故經云:「性相不二、心境一體。」既然心—法身常住不壞,那麼世間相也就自然常住了。

從世間相的表面上看,似乎是滄海桑田,瞬息萬變不久長的,但事物的本體實無壞滅,不過在這邊壞了,到那邊又生了,搬了一個場而已。蘇東坡先生在《前赤壁賦》中說:「客亦知夫水與月乎? 逝者如斯,而未嘗往也;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。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,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變者而觀之,則物與我皆無盡也。」他假水和月說明萬物的假相在變化而實體未嘗變易。同時又進一步說明心情不豁達執假相的人看世間是滄海桑田,瞬息萬變的,而開朗明智之士識得事物與眾生一致的真體,就知道天地間的一切一切皆是長住不變的了。

肇法師在《物不遷論》中也舉數例詳論了事物毫無變遷的真理,就不一一例舉,請諸仁自己去檢閱吧。

事物之所以不變遷,不消滅,究其實際,就在顯現、建立這些事物的根本—法身—是法爾不生不滅,亙古常存的。

今僧問:「大千壞時法身也壞了嗎? 」大千若真個壞了,法身豈不也壞了嗎? 問話之僧因不明物我不二之理而有此問。大隨乃大手筆宗師,不和你說長道短,大談佛理,只順其語脈上下搭,叫你知痛覺癢,於心念不行處,驀然回首,瞥見本性。乃隨聲答曰:「法身也壞。」這一答大有雷霆萬鈞之重,因盡人皆知法身是不生不滅、不變不易的,怎麼說法身也壞呢? 難道是醉漢說胡話嗎? 但大隨是當代大德呀,怎麼如是說呢? 這一突如其來的雷震,就將學人平時義解、妄想全盤震落。在這急如閃電的一念不生的剎那,這僧如皮下有血,即將於斯得個消息去歸家穩坐。

禪師家答話有正說,有直指,有旁敲,有反激等等不同的手法。其目的不外使來問者於言下知機,語端省悟。故皆就來者之機,施以適宜的指示或惡辣的鉗錘,以剿絕學人粘縛而親證本來,此即宗下所謂大機大用也。

如嚴陽尊者參趙州問:「一物不將來時如何? 」州曰:「放下著。」尊者曰:「既是一物不將來,放下個什麼? 」州曰:「放不下,擔起去。」尊者言下大悟。

這「擔起去」一語常常使人發生爭論。有人說擔起去是反激法,你不知過錯,放不下就讓你挑著走,從而使你反省,沒東西不用挑,挑著走還是有東西,逼你認識放不下的東西,放下而開悟;有的說擔起去是呵斥句。你問一物不將來時如何? 你心中明明有一個「一物不將來」在,這等於心中還有個「空」在,有個空,還是有住,應該放下,空也不住才是。你強調「放下個什麼? 」不認賬,就澆你一盆惡水,呵斥你,擔起去! 這等於雲際參南泉,雖累經開示而不開悟,南泉呵斥曰「去! 你不會我話」一樣,叫他言下知痛,回頭自薦也。更有人說:這是直指法。本性空靈,一絲不掛,一塵不染,這一物不將來正是本性顯現時。這個心無可心,放無可放的正是當人安身立命處,故叫他擔起去,也就是囑咐他當仁不讓,當下承當也。所以嚴陽尊者當下大悟。這三種說法各說各有理,各不相讓,各有千秋。真是一點水墨三處成龍。但依拙見,反激也好,呵斥也好,直指也好,會得的自可橫弄豎拈皆成妙諦,但如認著個「一物不將來」,有個空境在,則失之遠矣。

大隨答此僧之問,欲其在已明白的常理上反省其未明之事理。因學佛者,人人都知道佛說法身常住不壞,今聞「法身也壞」之說與佛相違,何能接受? 這就逼令其生疑。在他欲進不能,欲罷不得之際,驀然冷灰爆豆,猛省盡十方世界是自己全身,盡十方世界是自己光明。大千原於法身共一體,從不相離,大千若壞,法身豈不也壞! 但法身是亙古常存永不敗壞的,那麼,大千也不壞了,使此僧從反面證得真理。一言之下使人悟得法華真諦,大隨真是獅子兒,接人之手段微妙如此,真令人景仰讚歎之至。

古德頌法華世間相常住云:

「世間相常住,黃鸝啼綠樹;真個可憐生,動著便飛去! 」

我們的法身就是這麼瑰麗瀟灑,是無物不具,無所不知的。但這無盡的豔麗的風光是無法將它描繪出來的。正如禪師家所說「好個風流畫不成! 」今這位大禪德僅淡淡地用了「黃鸝啼綠樹」就將這一派無盡風流的美麗春光全盤勾勒出來,真不愧是畫龍點睛之筆。

我們用功修法識得這無限美好風光,初見本性後務須善於保任。時時處處觀照,外不為事境所牽,內不被見聞覺知所染,時時空淨無住。萬萬不可輕狂,以為到家了事。須知初見本性只如初生嬰兒,不能自立起用,須在境上磨練,勤除舊習,保養聖胎,迨其成長方能起用。否則,狂妄放縱,即將夭折於繈褓中。所以此頌于「黃鸝啼綠樹」後接下來就說:「真個可憐生,動著便飛去。」你不妥善保護,狂妄亂動,雖然已初見本性也將落個悟後迷。

有人問,學佛者于修法外是否還須習氣功以補助之? 我曾賦一頌。其中也曾談到悟後保任的問題,今錄之如下:

心地法門誕生王,豈假氣功助鋒芒!
心外取法求有得,徒自辛勞落空亡。
根塵脫處自性現,綿密保任莫輕忘;
立定腳跟毋偏頗,一無所求道真常。

大隨禪師答此僧問是令其反躬自窮而悟物我不二之理,大師若不徹悟性相一體焉能順其語脈下搭,輕令此僧言下知歸。故投子裝香作禮而稱其為古佛再世也。

禪師家如功夫未到物我不二之地,出言吐語難免不鬧笑話。

茲舉一例:

昔禪者馮濟川見明月庵壁間畫一髑髏,乃於旁題一頌云:

「屍在這裏,其人何在? 乃知一靈,不居皮袋。」

觀其頌彼只悟常理色身不是真我,性靈乃真我。性靈是常住不滅,可以離開肉體自由來去,不為肉體所拘的。所以說:「乃知一靈,不居皮袋。」尚未悟物我不二,性相一體之秘。大慧杲禪師來庵,見之不肯,另作一頌云:

「即此形骸,即是其人;一靈皮袋,皮袋一靈。」

真悟道人,深知一即一切,一切即一,無自他之分,物我之隔。故宗下常言「拈一莖草作丈六金身」,即此意也。

同樣一個案例,在悟道人指授下,風光即迥不相同。昔裴休相國隨侍黃檗禪師次,見壁間達摩大師像問禪師曰:「像在這裏,人今何在? 」師召裴休曰:「裴休。」休應諾。師曰:「不在別處。」休當下有省。在明眼大師指授下悟來多少慶快! 此參禪所以貴有明師指授也。

從此可知悟道就是悟物我不二。如果尚存向外馳求之意,希望有得之心,常在揣摩法身如何才是,擬度報身、化身如何獲得,那就還在弄影,未曾真悟本來,不名道人。不見臨濟祖師道:你一念清淨心光是你屋裏法身佛;一念無分別心光是你屋裏報身佛;一念無差別心光是你屋裏化身佛。在教家論此三身為極則,在山僧見處則不然,此三種身是名言,亦是三種依明,都是光影。大德,你且認取弄影的「人」是諸佛之本源。識得此人,一切處是你歸舍處。可見三身人人本具,清淨無染就是法身;光明朗照就是報身;事物變現無著就是化身。不須擬摸求取,只於識得本有後,息妄除習,念念不忘此真人便是佛祖。

憨山大師云:「般若所以收功之速者,以人人本具此心光也。」圭峰大師云:「真理可以頓達,惟多生積習難以卒除,長須覺察,損之又損,方能圓證。」可見悟道不難,難在悟後不忘保任耳。今人聰明有餘,老實不足。嘗見已悟本有之人,以習氣重故,往往為境所奪,隨妄念流浪而不知止,以致功夫不能上進,落得個半青半黃或者悟後迷的下場,誠可哀也。其未悟者固無論矣,已悟之人不知念念歸真,嚴密保護,任其流浪沈淪,不亦冤乎? !

吾人苟能於悟後念念不忘照顧此無位真人,如《彌陀經》所說專心致志念佛一樣,若一日,若二日乃至七日念念相續不忘地保護本真,則智慧日生。何況一年二年,必然打成一片。

綜上所述,我們只要不畏艱難,不怕路遙,端正觀念,精進修習,識得此離念的靈知便是我人的本來面目,然後嚴加保護,在事境上不懈地鍛煉,勤除妄習,則會萬物歸自己,親證物我不二的圓滿聖果,絕非難事。諺云:天下無難事,只怕有心人。既然不論什麼難事,只要肯攀登的有心人皆能成辦,那麼,彼丈夫,我亦丈夫;彼能成,我亦能成,何畏患之有哉? 請與諸仁共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