禪海微瀾
元音老人著
大機大用
學佛原為得真實受用,瀟灑自在,起大機大用,利益群倫。不是為了求神通玄妙,炫耀自己;更不是死坐在黑山背後,常住滅盡定中如木石一般不動的。
講到大機大用,人們往往要想到神通玄妙上去而不知大機大用就在尋常。這非但現在的初心佛子不知,即昔鳥窠禪師的侍者亦不明此機用,而怨禪師不為開示法要,擬辭別他往,對禪師說:「往不蒙和尚慈悲開示法要,今擬告辭他往。」禪師曰:「我要吃茶,你拿茶來我飲;我要吃飯,你拿飯來我吃,這不是佛法麼?」侍者恍然有省——原來這飲茶、吃飯與拿茶、取飯的就是我人佛性的機用。可見,要會佛法的大機大用即在這極尋常的應酬、談笑中。我要茶,你拿茶來,這是大機;你拿茶來,我接而飲之,這是大用。同樣,你拿飯來,我接而食之,與其它的一切日用都是大機大用。所謂真實佛法,即在尋常日用中。假使我要茶,你拿飯來,我要飯,你拿茶來,這就亂了套,非但不是大機大用的佛法,連世法亦不如了。
馬祖大師在禪林中是最為人稱道大機大用的大宗師,試看他與百丈師徒間的機用接引便可略見一斑。一日,百丈隨侍馬祖遊山次,祖見一群大雁飛來,舉手指問百丈曰:「這是什麼?」丈舉首一看,答曰:「大雁。」(可惜許,當面錯過),祖見其見指不見月,著在境上,待大雁飛過,更問曰:「甚處去也?」丈舉首不見大雁,乃曰:「飛過去也。」(猶自不惺惺)。祖見丈一味著境粘心,不會其機,錯認定盤星,不識其用,乃更施妙手,扭捏其鼻孔進問曰:「又道飛過去也。」丈負痛出聲:「方悟祖之機用。」原來祖指東而問西,是教其識得這舉手指物的是誰,而就路還家,非祖連大雁亦不識也。更於負痛處逼問:飛過去了沒有。乃知這知痛知癢的本性不動不搖、不來不去、沒有過去未來的,因而於痛下有悟。
丈一日侍馬祖立次,祖目視床角上掛的拂子,丈問曰:「即此用離此用。」蓋丈于初悟後已會當即則即,當離則離,以此探問于祖。看他古人一動一靜,偶然觸目聞聲處,皆會之於道,所以進步神速。我們如果亦這樣朝於斯、夕於斯,流離於斯,顛沛於斯,孜孜兀兀用功觀照,豈不亦進步迅速?只可惜時下的佛子懶散散的,不痛切用功,鎮日忙在搞神通、弄玄妙上,不在心地上用功,因而唐喪了光陰,耽擱了前程,豈不可惜!祖見丈順其語脈有落處,不了結,乃針對曰:「汝爾後怎樣開口說法接引後人?」丈乃取下床角拂子,舉示祖(不妨是天然妙手,不說而說妙示,但有落處了也)。祖見其仍隨語脈轉,著在即上,乃用百丈之槍刺他曰:「即此用離此用,」丈更將拂子掛床角上。在一般人看來,這一著妙到顛毫,掛去拂子,一切無著,清清爽爽,乾乾淨淨,當無語可說了。殊不知未脫馬祖語脈,又著在離上了。祖乃震威大喝一聲,丈當下一驚,耳聾三日。
諸位讀者,百丈耳聾三日,是被馬祖真個震聾了三日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嗎?風聲鳥語即不聞,雞鳴犬吠亦不聽,逢人說語只見嘴動不聞其聲了嗎?不是的。他是於這一喝下,剿絕了即離之見,淨裸裸、赤灑灑,內不為見聞覺知所牽,外不為一切色所染,又不落空,真實現成。可憐眾生,歷劫多生不曾見到的大寶藏一朝徹見欲放不能,欲進不得,鎮日如癡如呆,落在裏面三日而後才放下。此回雖然徹悟,但還耳聾了三日,不無漸次之憾。汾州聞云:「悟即休,說什麼耳聾三日。」石門曰:「不經三日耳聾,怎麼能悟?」汾州聞云:「我與麼道,較他石門半月程。」信非虛語也。後黃檗來參馬祖,祖已遷化,丈乃將悟道因緣舉示黃檗,檗聞之即吐舌,並盛讚馬祖:「真乃大機大用!」丈聞後更徹,因深讚曰:「子甚有超師之見! 」此百丈良心語也。
講到機用,舉凡一舉一動,莫不是大機大用,只隨順時節因緣,衷心毫無委曲,無所滯著即是。所謂縱橫自在、收放無拘。翠竹黃花皆是玄機,活殺與奪,莫非妙用。宗下大老證到最後,皆有此大機大用。如南泉斬貓,歸宗斬蛇。皆具活殺自在手段。但有人看到這些公案,往往透不過,心中不免起疑:斬貓殺蛇豈不犯了殺戒?大修行人怎會有此喪生害命的行徑?斷不是事實,恐怕只是寓言,用以表示殺卻心中之貪著、嗔恨、鬥毆等妄念而已。
大約是在1956年,有一位胡老大德在上海靜安寺為大家開講《指月錄》,講到這則南泉斬貓公案,就對大家說:「請不要做真實斬貓會,這只是寓言。如龐公云:護生須用殺,殺盡始安君。乃殺盡自己心中之貪、嗔、執著妄習也。」這話亦對,但要看用功人功夫到什麼程度,若果功深,到了活殺同時,殺就是活,活就是殺,非但活殺無所區分,而且毫無區分之跡,就不妨是事實了。當時座下有一位老參,不肯其說,起立云:「這只是你老的證境,可不是王老師的本懷,王老師無此殺活之見,雖斬猶活,不妨實有其事。」胡老不肯,倆下發生爭執,正于此相持不下時,不知哪位老參作貓叫一聲,眾聞 然驚悟,爭執乃息。
關於這則斬貓公案,南泉之意原非要斬貓,只要兩序有人出來道得一句印心語以發明心地即得。奈無人會此意,道不得救貓之句,南泉一語既出,即隨手揮刀殺之。其時兩序或者並非無人,但要進一步看南泉作略,究竟如何?不肯出來道一句以救貓,亦未可知。待後來趙州回,南泉告以往事,趙州脫鞋頂頭而出,南泉讚曰:「子若在,即救得貓兒也。」
茲試將此密意略示於後:解此者,咸謂趙州識得殺貓者是誰,而示以脫鞋頂頭上者,亦誰也。其實古人作略,一舉一動,一言一行,皆有出處,非只說明頂鞋者是誰也。識得頂鞋者只是悟,要起大機大用才是末後。鞋是穿在腳上的,今以頂頭豈非倒行逆施?兩序為貓而起爭吵,固倒行矣。王老師為此而殺貓,知者固不論,不知者豈不要謗法而壞正法輪,亦逆施也。今頂鞋而出,非但將兩序僧眾打入其中,即王老師亦一網打盡。王老師固非弱者,趙州雖出,亦不放過他,說一句大似讚歎語道:子若在即救貓兒。此語好似讚歎,其實用意不善。如綿裏藏針捏不得,一捏即刺手。如溈山師徒遊山次,溈山坐石上,有一飛鳥銜一紅果供于石前,仰山云:「吾師威德,飛禽亦知供養。」溈山云:「子亦不得無份。」其中底蘊,諸仁者還識麼?
講到這裏,偶憶一則現代公案。抗戰時期,虛雲禪師隱居重慶,成都信眾擬親懿范,請南懷瑾的師父袁煥仙去請,袁至重慶與虛老相見,寒喧後乃致問云:「成都禪者有三種不同的看法:(1)悟後須真修,(2)一悟即休,不須再修,(3)修即不修,不修即修。請問和尚這三種看法,哪一種最為正確?」此問看來平常,其實是宗下主驗賓之問,端將手銬腳鐐甩在你面前,看你是否上當,自己去套。虛雲是當代作家,不上其當,答云:「天下烏鴉一般黑。」以後二人即王顧左右而言他,不再交鋒了。
此事由袁老將始末情形致信與成都的賈題韜居士,當時大愚阿闍黎亦隱居成都,看了此信說:「袁老問得好,虛老亦答得妙,但下刃不緊,可惜許。」賈問云:「怎麼下刃不緊?」愚公云:「放過袁了也。」賈進問云:「怎麼答才不放過?」愚公云:「回答他:『你是哪一種?』」 即用其人之槍還刺其人也。由此可見宗師的問答真非尋常,其中大有文章,非同兒戲。又如真淨文與佛印等禪師一次茶會,佛印到遲,真淨禪師問:「為何來遲?」印云:「為著草鞋在真淨肚裏過。」真淨禪師云:「被我吞了。」印云:「可你吐不出。」真淨禪師云:「吐不出,把你屙出。」宗師交鋒,不同凡響,全視機用功夫深淺而定進退也。
要啟發大機大用,先須識得本來面目,否則談不上大機大用。要識得本來面目,並非難事,因本性不在別處,充滿目前。惜人皆不識而錯過,都因這一「性」字,皆想到高深玄妙處去。哪知道目前能見能聞、能言能行的「這個」即本來人,若離此別尋,則愈尋愈遠,愈覓愈不見矣。當二人相對、四目相視,直指這能視的是誰?便可一超直入,毫無難處。真淨禪師有頌云:「人人有個天真佛,妙用縱橫總不知,今日分明齊指出,斬蛇舉拂更由誰?」這指示,多麼直截了當、坦率痛快,禪師家老婆心切毫無遮攔地將真心舉似學人,叫大家不用費什麼疑情,毫不吃力地當下悟去,從而開啟機用,多麼慶快!密宗亦不兩樣。密宗最高深的阿底約嘎心髓所說的法要完全與禪宗一致,亦是直下開示見宗,使學人當下識取靈妙真心,會取法、報、化三身的妙用。大圓滿擊椎三要說:「清淨無念了了分明是法身,光明朗照是報身,觀—切法相如幻如化,隨緣應用,毫無住著是化身。」這和臨濟祖師所說:一念清淨心光即法身佛,一念無分別心光即報身佛,一念無差別心光即化身佛。本性圓具三身,不須身外求取。如出一轍,所以有一位大寶法王說:「最上乘的密法即是禪,禪是最高深的密法。」確是真實不虛之說。可惜現在的佛子多不理解此理,妄自分別,修禪者視密為外道,修密者執神通而非禪,搞得冰炭不同爐,此皆不通各宗各派真髓之過也。
我們要啟大機大用,只要於識得本來後,綿密保護,在事境上精勤鍛煉之用,除去所有粘著、疑滯、貪嗔等妄習,運用純熟,自然融入大機大用之境。千萬勿被這「大」字嚇倒,想到高深玄妙中去。一切機用,盡在目前,只於臨機無滯、無疑即得,一落疑滯即飛去矣。
如百丈野狐公案。當僧問:「大修行人還落因果否?」答他不落因果,原無甚過錯,乃自生疑而落狐狸身。可憐眾生,五百年後猶自不惺惺,幸得百丈慈悲為他釋疑道:「不昧因果。」方才將這一疑團放下,釋然而化。「不落」、「不昧」,相差一字,意境大有死活天淵之別,但在達人份上確無絲毫分別。以佛性天真,一絲不掛,一塵不染,一法不立,因因果果向甚處去著,死即無有,活從何來?其間還容是非、正誤否?這野狐能從不昧處悟去固幸甚,如能從不落處悟去,則海闊天空更勝一籌。臨化去,還要百丈做亡僧禮火化,更是粘著,而百丈亦俯從其請,亦不免混身落草,落在因果中矣。
我們做功夫於識得本來後,只時時注意保護本真而不忘,保到純熟處,亦不死保不放,而任其自然,極微細的妄念亦看得分明,不隨之流轉,最後即渾化相忘而起神通妙用,觀察群機,如觀掌紋,施以相應之妙用如探囊取物,正不必別求遠取,著力於斯而惶惶不可終日也。但此種功夫亦因人而異,有的現身即現前,有的須待脫卻這肉殼後方能現前。大家只要安心用功,去其妄習,不企求神通玄妙,將來一定能啟發神通,得大機大用,不然者將成道無望矣。